汴京城又飘起了细雪。
皇城外的街巷人影稀疏,只有极少数的行人步履匆匆。
今夜除夕,寻常人家此刻都紧闭家门,在家里围炉夜话,守岁待旦,而延福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数百盏宫灯高悬殿顶,烛火透过灯纱,将整个大殿映照得金碧辉煌。身姿窈窕的宫女们穿梭在案几间,放下精美的食盘和酒器。
殿内座无虚席,皇室宗亲们锦衣华服,文武百官们冠带齐整。
众人的目光却都不自觉地瞟向下首第一位——那位来自金国的二皇子完颜宗望。他今日难得换上了一身汉人袍子,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往日编成小辫的头发此刻束在玉冠之中,倒显出几分儒雅之气。
他毫不在意四面八方传来的窥视眼神,自顾自地擦拭着弯刀,那弯刀早已雪亮如新,刀刃薄薄一片。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殿内顿时肃静下来。
赵佶一身明黄色龙袍,头戴玉冠,缓步登上台阶。身后跟着太子赵桓和几位皇子,皆是一身华服。
“臣等恭祝陛下新春吉祥,万岁万岁万万岁!”满朝文武、皇亲国戚跪伏在地,声音震动殿宇。
完颜宗望领着身后两名女真武士也站起身给赵佶行礼。
赵佶登上龙椅,一挥手,众人坐下。
宴会开始,宫女们端上了各色珍馐美味。先是一道“镂金龙凤蟹”,活蟹被雕成龙凤形状,蟹黄如金,蟹肉似玉;接着是“雪霞羹”,用云腿、瑶柱熬制的高汤上浮着如霞的肉片;然后是“莲花鸭签”,鸭肉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片,摆成莲花形状......
王黼坐在对面,笑着朝完颜宗望介绍这几道菜。
“二皇子,请享用!”
完颜宗望毫不拘礼,抄起筷子就夹起一片油亮肉片塞进嘴里,连连点头:“好!这肉好吃!比我们那常吃的烤肉更加香甜。”
席间丝竹声悠扬,赵佶温声问道:“二皇子这些时日在汴京感受如何?”
完颜宗望抹了抹嘴边的油光,眼中闪着赞叹的光芒:“不瞒官家,汴京的繁华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前几日逛相国寺,我那帮随从看得眼睛都直了,有个小子竟说要留在汴京当个绸缎铺伙计!”
边说边哈哈大笑。
赵佶闻言很是满意:“二皇子若是不急,不如在汴京城再呆段时间。上元灯会将近,届时满城火树银花,比现在可要热闹多了。”
完颜宗望闻言却放下筷子,脸上浮现出几分思乡之情:“官家美意本不该推辞。只是离家日久,再不回去,怕是我的弓都不认识我了,再说......”他顿了顿,“这次和约事关重大,我也得尽快回去面呈陛下。”
赵佶会意地点头:“灭辽大业,还需两国同心协力。这杯酒,敬我们共谋大事。”
完颜宗望爽快回敬。
真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场景。
酒酣耳热之时,一群舞姬翩然而入,身着轻纱,手持羽扇,舞姿曼妙如仙。
“此乃《霓裳羽衣舞》,相传为唐玄宗梦中所得。”太子赵桓解释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我大宋承袭盛唐文脉,此类雅乐不胜枚举。想必二皇子未曾见过吧?”
他的神色里透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完颜宗望仿佛痴了似的,紧紧攥着酒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领舞的姑娘——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杏眼樱唇,舞动时裙裾飞扬,宛若惊鸿。
赵桓见状,了然一笑:“二皇子若是喜欢,挑两个带回金国便是。我大宋女子温婉可人,最会伺候英雄。”
此话一出,眼见的几个舞姬腿都颤了颤,领舞的姑娘脚下微微踉跄,险些踩错步子。
她们虽出身教坊,但多在汴京长大,若被送去苦寒北地,只怕此生再难归乡。
赵楷看在眼里,心中不忍,举杯笑道:“女人哪有美酒痛快!二皇子,小王敬您一杯!”
赵桓脸色一沉。他贵为太子,何曾被人当面驳过面子?
当即冷声道:“三弟此言差矣。美人配英雄,正是佳话。二皇子远道而来,带几个舞姬回去,也算我大宋一点心意。”
赵楷听出他这太子哥哥不高兴了,略带可怜的看了一眼中间的舞姬。
不过好歹赵桓还记得自己太子的身份,这当庭送别国皇子女人,要是被史书记下来,怎么着都不太好听。
见赵楷服了软,也不再继续呛声。
看场面僵住,王黼忙挥手让舞姬退下,堆着笑脸打圆场。
“军器监昨日送了一批火铳到都亭驿,二皇子可把玩过了?”
完颜宗望抚掌大笑:“好得很!在我们那山林子里打猎是最适宜不过得了。”他忽然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说来也奇,这般利器竟是出自茂德帝姬之手。贵国帝姬不仅容貌倾城,更有这般巧思,实在令人钦佩。"
肉眼可见的,赵桓表情僵硬了几分。
完颜宗望在心里冷笑。
这南朝太子,没有多少的本事,却看不起能做出功绩的女人,果真是眼光见识短浅之人。赵家的父子俩在这方面倒是如出一辙。
赵桓嘴硬:“我这妹妹性格古怪,最是喜欢做些不合身份的东西,在二皇子面前失了体统!”
完颜宗望举起酒杯掩盖住嘴角露出的鄙夷之色。
福金今日不在这宴会中,不然听到赵桓这话,她可要好好给赵桓使一个绊子。不过,就算赵桓没说今日这话,等着他的好果子也少不了。
福金此时在哪?
她又在偷偷摸摸地溜出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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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次和贺庭之会仙楼一聚已过去了几日,这小子倒当真把福金那日所说记在心里。
一回去,就同英国公说了自己从礼部卸了任,给英国公气个好歹,还没等他爹这口气喘匀,他就继续说,自己要去大名府当个小卒。
这下可好,连英国公夫人也受不住了,夫妻俩双双晕了过去。
英国公府顿时乱作一团,接连数日鸡飞狗跳。
坊间很快又传开贺世子纨绔败家的名声——大年节前气晕双亲,当真是忤逆不孝!
贺庭之被锁在房中严加看管。英国公怒火难消,夫人则生怕儿子偷跑,夫妻二人商议着要给他些教训,每日只给些清粥小菜果腹。
转眼到了除夕。
纵使家中闹得天翻地覆,祭祖大事却耽误不得。英国公只得将儿子放出来参加仪式。谁知祭到一半,贺庭之佯装晕倒,趁着父母唤郎中的空当,竟从侧门溜了出去。
他先遣人去拱辰门给福金报信,又托人告知马扩,说要即刻启程去大名府从军。
这便是福金赶到朱雀门时,贺庭之讲述的来龙去脉。
此刻,这位逃家世子裹着件单薄袍子,正捧着粗瓷碗呲溜呲溜喝面汤。
朱雀门外这家扁食摊在汴京颇负盛名,老夫妇做的肉馅扁食风味独绝。贺庭之跑得匆忙,连外衫都未及穿好,更别提带银钱。饿得前胸贴后背时被香气勾住脚步,还是老翁见他冻得鼻尖通红,念在除夕佳节,白送了他一碗热腾腾的扁食汤。
马扩早到一步,正苦口婆心相劝:“便是要从军,何苦挑这除夕夜?你连件厚衣裳都没带,大名府千里之遥,路上如何应付?”
福金瞧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真不知该夸你赤子之心,还是笑你是个生在福堆里的傻子。且不说这冰天雪地能否活着走到大名府——”她屈指数落,“户籍文书、盘缠路引一样没有,到了军营谁认你这黑户?”
贺庭之捧着碗愣住。他自幼长在锦绣堆里,哪知这些庶务。今日热血上涌,只想着挣脱牢笼便跑了出来。
马扩也摇头:“你纵使不愿听英国公的,总该体恤体恤你娘吧。这般不告而别,老夫人怕要哭断肝肠。”
“我回去可就被锁起来了!”贺庭之梗着脖子,非常愤怒:“我爹放话说,再提从军就打断我的腿!”
福金见他这副模样,更觉好笑。
贺庭之转头瞪她,活像只委屈的大狗:“帝姬,这可是您给我出的主意,如今我照您说的做,您反倒不帮我了?”
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福金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谁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你这事首先就应该好好图谋不是?看你长了个聪明人的样,做起事来倒是顾头不顾尾。”
她三言两语间,竟将贺庭之说得两眼放光,先前的颓唐之色一扫而空。马扩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帝姬是来帮着劝人的,不想竟是来出主意的。
正想着,忽觉不对。这两人从雪天赶路说到军营规矩,怎么话里话外还牵扯上自己了?马扩连忙打断道:“且慢!怎么还扯到我头上了?”
他指了指自己,“帝姬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帮明远入伍?”
福金点头:“自然,你与岳飞相熟,岳飞又是周侗教头的徒弟,你写封荐书,着重说明贺庭之报国心切的志向,以岳飞的性格,他肯定会让贺庭之入军的。”
马扩这才明白,怪不得贺庭之之前说过,这位帝姬不仅主意多,使唤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贺庭之立刻转头看向马扩。
“子充兄,你会帮我的吧?”
马扩知道,自己是被这两人赖上了,无奈点头。
“行行行,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