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牛角村土窑子二十几口人,全部被杀,除了我,没留一个活口。”
一年多没见,张二狗像是老了十岁。
“当时我觉得为首之人的声音耳熟,却也想不起来是谁,后来我去后院,见水缸空了,便打算去井里提水,听见有人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商议,说什么杀的人一多,便不知道真正的目标是谁,那人的声音,与你进宫那晚,要杀你姨娘的为首者一模一样。”
玉离笙全身发抖。
……匕首刺了进去,不过半寸,血渗了出来。
可是他没躲,也没推开她,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她又往前推了推。
他握住她的手,拿下来,然后自己拔出了匕首。
他大汗淋漓的身体迅速变冷,发抖,但右手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他在她身上死了……
……
她往斗篷里缩去,想跪下来求张二狗不要再说了。
“……虽然他们的目的是我,但我赤手空拳的,哪能救那么多人?便只好偷偷藏在井里,随他们烧杀抢掠,你知道我当时,我那个恨……”
“二狗……”
“阿狸,”张二狗打断她,东躲西藏那么久,如今安全了,他停不下来,“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他妈刚出来那会儿,见死了那么多人,有些还欠着我赌债,我何尝不是想要杀人……可你知道那位大人怎么说?说什么表哥难得喜欢一个人,既要讨这个人的喜欢,可不能叫这些草芥坏了他的大事,不然她生起气来,殿下要哄很长时间的。”
“……”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表哥说的是谁,后来听那些人说才知道,原来表哥就是太子,我他妈……太子怎么了?我也好色,阿狸,我有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早就喜欢你了,要不是他从中插一脚,我定会把你娶回去,可我也不会说为了怕哄你麻烦,便杀那么多人,这不是畜生是什么?”
张二狗前言不搭后语的声音就像一把铁钻,不住地往她头里钻去!
她的头要炸了。
“阿狸,你是公主,是天上的,我是土狗,是泥里的。我并不指望……”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不过阿狸,你有种,你替大伙报了仇,是条汉子……不……总之,我张二狗以后高看你一眼!”
“你要是再说,我就跳下去了。”
“不说了不说了!打死也不说了!你饿不饿?”
玉离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朝船弦走去。
“别!我闭嘴,我闭嘴还不成吗?”
玉离笙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好……”
张二狗突然想起来那人叫他问的一件事来,说是只要问明白了,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不愁。
他嘴巴张了张,高低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等她好点再问吧,也不急于一时。
船上了岸,他们俩在岸边等人来接。
“二狗,你身上有钱吗?”
张二狗有些为难:“有……但不多。”
玉离笙在身上找了找,又取下头上唯一的一根珠钗和耳珰,并手镯,一股脑儿交给张二狗。
“这些东西你省吃俭用,也够过几十年了,那些人都不好惹,千万不要贪他们的财,赶紧找地方隐姓埋名起来。”
张二狗犹豫了,支支吾吾。
他要的是荣华富贵一辈子,不是省吃俭用几十年。
玉离笙催促道:“怎么不拿?”
张二狗一咬牙:“阿狸,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你们国家那种可以做兵器的……”
玉离笙一抬脚,就可以纵身跳进湖中。
万念俱灰间,她还是强忍着,说道:“也罢,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谁叫你跟我青梅竹马呢?我们云水族人与世无争,靠着地势几百年安然无恙。不过近几十年,有人发现邻国黑梁族与中原有了来往。为了自保,便将那些制作烟花的玩意儿说成可以制作成兵器的原料,想叫中原人知难而退,那玩意没什么大用……用来吓唬人的。”
张二狗挠了挠头,这些话里面,他只对“青梅竹马”四个字有兴趣。
“就是说,那玩意儿没用是吧?”
“没用的,现在你打听明白了,别再跟那些人见面,有多远走多远。”
“哦……”
“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
张二狗那样子,叫玉离笙始终不放心。
“过几年,等事态平息,你可以来云水族找我。”
张二狗这才坚定道:“好。”
“走吧。”
张二狗沿着湖岸朝东走去,不时回头看看,最后终于不见了人影。
她要回家了。
她下意识抬起手去抹眼睛,眼睛却干涩无比,一滴泪也没有。
太子死了,五皇子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上位的会是三皇子吧。
虽然到底没有套出炽焰金的秘密,好歹除了他两个兄弟。
太子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竟还是败了,败在了她的手上,床第之欢时。
这两年,有哪件事,是纯粹为了她?
从沧州回来的时候,他不满皇帝将她赐给五皇子,便叫白若尘再下毒,叫皇帝“旧病复发”。
既夺人,又夺权。
照这样看来,皇帝第一次病重,又是不是人为?
原来与他耳鬓厮磨,与他亲密无间,却这么不了解这个人。
他又了解她吗?
直到现在,玉离笙都不明白,除了炽焰金,她还有什么值得他又争又抢。
可炽焰金……她早就告诉他了啊!
从沧州回来之后,她便告诉他了;她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争权夺利,杀人如麻的太子,却没动炽焰金分毫,他做的所有的事情,竟然都与炽焰金无关。
现在这秘密归尘归土了。
也好。
她回去后,将凭借身上印记继承皇位,从一无所知开始立国,治国。
若有人再觊觎炽焰金,她不会再退让。有这样能毁天灭地的东西,最不济,也能拼个同归于尽吧。
……
“又偷懒?”
“这些我都会……”
“那说道说道?”
“豫让这个人,虽然重情重义,不惜牺牲自己为旧主报仇,但是对智氏毫无贡献,只知道报恩报仇,算不得栋梁之才;反观管夷吾,虽然私德有亏,但对国家贡献巨大,这样的人也是可以用的……”
“阿狸以为呢?”
“我两个都不喜欢……我喜欢殿下这样光风霁月的……”
“你倒是会用成语……”
午后的光线斜射进来,透过纱帐,依旧有些刺眼。
云水族新王玉离笙早就醒了。
那梦境叫她胸膛荡漾起一阵心酸。
在她登基两个月后,便听到中原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
而杨宽将追影卫交于她手之后,便功成身退,回到中原,也不知道他要何去何从?是否会像效忠先太子般效忠新帝?
玉离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触目尽是明媚的山海。
原来云水族真的是很美很美。
这座小小的映秀宫建在半山腰上,甚至还不如杜若宫大。但门前有几颗果树,个个结着蹴鞠般大小的果实,明黄可爱。
她特地没住主宫殿鸣鸾宫,便是喜欢这山海和幽静。
她不敢呆在奢华空荡又陌生的地方。
玉离笙回来两个月了,眼看着这果子由绿转黄,越来越大。
她伸手摸了摸,发了一会呆。
“陛下……”
玉离笙回头。
一个相貌黎黑却俊朗的男子站在她面前,穿着短褂芒鞋,农夫打扮。
玉离笙此时也穿着跟他一样的芒鞋,这种鞋方便行走,她一会儿便要下山探察民情。
来人虽是农夫打扮,一开口却文质彬彬“旧的书典和民间所赠书籍已经全部归类整理好,全部堆放在山上岩洞中,怎么处置,还请您定夺。”
这人是原云水族宰相之幼子,同样是玉姓,名玉坚。当日国灭,朝中臣子大多殉国,只有他事先找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起来,躲过一劫。
国破家亡,他不敢留在故土,便也去了中原游历,直到听说公主回国继承大统,便从中原回来为玉氏效力。
“云水族属你最有学问,你找人将书籍编纂成册,方便查找;我在中原生活的时候,看到那边的读书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参加考试,考过了,便可以入朝为官,为朝廷献策。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先选出人才,再谈复国。”
玉坚一贯淡然的脸上竟隐约有了振奋之色:“是。臣也有所耳闻,这便找人将科考方案落实。”
一听,便知道他早就在思索此事。
“交给你了,一个月可行?”
“可以,臣立刻叫人张贴榜文,将此事宣告下去,再找学识渊博之人出题,十日后便可印制考卷,进行考试。”
玉离笙点了点头。
等他选出人才,再向中原那样设立三省六部,云水族国小民少,所谓船小好调头,应该没有那么难。
得亏当日在思正殿书房,太子除了叫她看那些不正经的话本,也叫她看了些正经书籍,多少教了她一些真东西。不然,以她这种贪玩又不爱动脑筋的性子,回国后见到如此乱糟糟的局面,只会吓哭。
玉坚退下了。
离笙带上遮阳的帷帽便出发了。
一路上都看见渔夫樵夫,有些认识她,行过礼,便攀谈几句;不认识她的,便擦肩而过。
她现在是女王了,可在那些人眼里,却有点像被看顾宠爱的孩子。
这国家十几年没有君主,靠着几个元老主持调协,竟也安居乐业。
跟中原太不同了。
一切都挺好,虽然人口稀少了些,但同时也意味着好管理,而且族人真的好温顺,她刚继位时手忙脚乱,经常朝令夕改,前后矛盾,那些人也不怪罪,反而给她出主意。
这里边出力最多,也是最有才华的,便是玉坚。
玉离笙现在已经有点离不开他了。
等安定下来,她要封他为宰相。
……
玉离笙走了一天,脚后跟全是血泡,小腿下山时一直打颤,生怕自己一个没支持住滚落山崖去。
而且云水族光线又较中原强多了,回来两个月,玉离笙原本白玉般的皮肤晒得黑了,整个人看起来强健了几分。
虽说是女王,却一点清福都享受不到。不过,她乐在其中,一点怨言也没有。
只是……
不敢去睡,不敢做梦,生怕醒来时,那种一把尖刀插在胸口的那种感觉。
她非要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才肯休息。
今日要过海湾,绕过几座山头,去峰谷中见识一下传闻中的炽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