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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越关山的日记(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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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2月1日-

很久没有在意过他了。

浅薄的记忆里,他变得很暴躁。

我不想再探究阿姐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用了。

或许他喜欢一个玩具一样喜欢过她。或许他真的爱过她。或许他对她从来没有感情。或许他只喜欢她的子宫,喜欢自己娶她时花的钱。

都没有用了。

我十五岁了,他会把我嫁出去,随便指给哪个出得起彩礼的人家。

无所谓了。

那些幻想,那些奢望,都无所谓了。

-2013年2月3日-

媒人来了。

他们当着我的面谈价钱。

他们吵了很久,我坐在旁边,昏昏欲睡。

我最近睡得很多,却睡得很浅。他嫌我懒,打了我几次,已经不觉得疼了。

忽然有人叫我,我睁开眼,媒人在看我。

“你愿意吗?”她这样问。

我本要点头的。

不管那人几岁,有没有不良嗜好,家里有几口人,会不会打女人。

我都无所谓的。

可是

可是

可是——

我不愿意啊!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变成下一个妈妈,下一个阿姐!

我不愿意啊!

好像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脑内层层迷雾,好像一道惊雷刹那落下,迅速生根发芽,顺着每一根血管向外蔓延。

好像脑中的万千思绪都在这一刻复苏,好像记起了曾经的努力,好像看见了过去的不甘,好像听见灵魂在呐喊,神经在呼啸,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

我不愿意!

我不能答应他们!我绝不要嫁人!我要用尽一切手段摆脱这一切!

哪怕身体被摧残,哪怕精神被折磨,哪怕变成疯子,变成傻子——

我都要走!

对,我要走!

我要走出这座山,我要走出这一座座山,我要去外面的世界,去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是我十五年来的愿望,是支撑我活到现在的信念啊!

我怎么能不实现它?

我怎么敢不实现它?

-2013年2月10日-

大年初一,很喜庆的日子。

2月4号,媒人来的第二天,男方也来了,乌泱泱一帮子人。我见了那男的,三十几岁的样子,跛着脚,一只眼睛里蒙着一层白翳。他娶了两次妻,都是生孩子死的,一尸两命。

他们说,是那两个女人没福气

他急着把我嫁出去,大概是手头又紧了,着急拿彩礼钱,男方也急着娶我,大概是着急传宗接代。

双方一拍即合,一天后,彩礼就送来了。

二月六号起,他便把我关在了阁楼。客观来说,我的确继承了他的血脉,哪怕我恨他,也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的思维模式十分相近。

他一定是从我的表现中看出了端倪,害怕我会逃走,所以千防万防。

不过没关系。

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恨他,但我不能让恨左右我的大脑。我需要思考,无时无刻不能放松。我必须冷静,只有绝对的冷静之下,才能思考出一条绝对缜密的路线。

夜里很冷,冻得人脑子木木的。我用头撞墙,狠咬手臂,让大脑重新活动起来。

不能有一丝纰漏,哪怕极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彻底失败。

不能睡,继续想,在脑中一次次复盘,一遍遍地推倒重演。

想想妈妈,想想阿姐,想想我,想想我的未来。

下一天,姑姑来了,她要代替妈妈的位置,送我出嫁。她带来了一套嫁衣,还有些化妆品,都在我身上试。

“阿哥也是的,”姑姑一边给我盘头,一边说道,“怎么能让你住那个阁楼呢,毕竟是自己女儿,倒像防贼一样。”

“不过没关系,等嫁出去就好了,那家宅子可比这儿大多了。”她的手指从我的脖子上擦过,皮肤干裂,指甲盖边长满倒刺。

我笑着应她:“是啊,就剩三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好了,”姑姑挪正镜子,“看看,合适吗?”

我对着镜子一点点抚摸我的长发,它们在头顶盘成一个圆润的髻,上了胶,原本顺滑的发丝变得坚硬牢固。我轻敲它,又晃动脖子。很重,很紧,好像头上顶了一个锅,扭头都费劲。

但我点头:“嗯,好看的。”

而在暗地里,我下定决心,那天清晨,决不能等到盘完发髻再走。

收音机里说,这次寒潮会持续整整一周,温度早已降到零下,若足够幸运,前一天晚上还会下雪。

接亲是中午,但要梳洗打扮,我问过姑姑,大概清晨就要起床。

我的脑中浮现出村子的结构,顺着溪谷向两边延伸,南面是竹林,东边便是深山——妈妈和阿姐都在那个方向。

村里没有大路,车没法开上来,天寒地冻,摩托车也开不了。但我不能走大路,竹林太平,没法躲藏,我只能往山里走。

会是一场硬仗。

趁着姑姑去上厕所的时间,我偷偷溜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找出妈妈的铁盒,拿出里面妈妈的信、打工那年阿姐帮我办的身份证和两百块钱,塞到鞋垫下面。它们或许会有大用。

然后我坐回去,若无其事地等着姑姑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十号凌晨,我醒得很早。我把鞋里的东西转移到内衣里,让它们贴着我的皮肤,难以掉落。

姑姑来叫我,外面的风刺骨的冷,但没有下雪。

他没有醒,我刻意将酒坛挪到了显眼的位置,昨晚他的酒瘾果然犯了,不顾姑姑劝阻喝了很多,站在屋外就能听见他的鼾声。

“哎呀,阿哥这个人真是的,女儿出嫁还睡懒觉!”姑姑拍大腿,打算去叫他。

“晚一点吧,”我说,“爸爸昨天累了,反正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再叫也来得及。”

姑姑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先给你梳头。”她拉着我的手往里屋走。

姑姑是被奶奶宠着长大的,她嫁得早,因为是长媳,婆家管得很紧,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她不清楚妈妈的境遇,也没见过阿姐。对于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或许知道些,但绝不会了解我对他刻骨的恨。

她比我大二十岁,却比我单纯得多。这样的人,是很好骗的。

“姑姑,”我做出一幅为难表情,“我饿了,可以先吃点饭吗?不是说接亲的人要中午才到吗?我可等不到那时候。”

姑姑没有怀疑,立马点头:“那我给你下碗面吧。”

“好。”我笑得很甜。

天渐渐亮了,我听见厨房里风箱的声音,闻见柴火被点燃的味道。

“姑姑,”我走到了后院,厨房里的人看不见这里,“我上个厕所。”

“哎,好。”姑姑远远应了一声。

我不再说话,拉开厕所门,用一条细绳挂住锁栓,合上门,同时拉绳子两端,门便顺利锁上。之后再拉住绳子一头把它抽走,便能造成里面有人的假象。姑姑若来找我,多少能拖延些时间。

我走到后院的墙边,屏住呼吸向上跳起,双手攀住石墙的凸起处。天气太冷,鸡窝顶上加了木板,我伸脚过去踩住木板,猛地一蹬,浑身肌肉提供的升力便助我爬到了墙顶。

后院的墙外是条泥路,村里的牛羊常从这里过,路上的每一个坑洼里都堆着粪便。但低温足够把它们全部冻成踩不烂的冰坨子,不会给我留下可供追查的足迹。

我顺着小路往山边跑,天色尚早,没有遇见一个人。

我跑进山里,眼前的画面迅速扩大,展现出整座山的走势。山不算高,有很多曲折的小路,可以甩开追兵。

山里有雾,能见度很低。地上的树枝被冻得脆硬,每一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很大的动静。衣服擦过挂着霜的树丛,沙沙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折磨我的神经。

我跑了很久,心脏咚咚地跳着,呼出的气在眉毛上凝成水珠,很快结成白丝。

我努力回想每一条岔路口通往哪里,哪里离村子最近,哪里又最陡峭。

我脱掉了棉袄,胡乱得拔掉路边的几株草,踩倒灌木,将裹着草的棉袄顺着坡滚到沟底,跌进很深的蒿草里。我希望这能给他们造成一种假象——我在逃跑时不慎跌落,晕倒在沟里。

我继续向前,我选了那条最偏僻的路。这里的草长得最疯,几乎将路完全盖住,因为只有每年清明时大家才会走这条路。

路边的孤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些是放着空棺材的土坑,那些是迁坟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任何清理道路的工具,走得越发艰难。

明明应该是早晨,天却越来越暗。我踩在一片草上,谁知那底下竟是空的,我猛地下坠,双手只来得及捉住一株长满利刺的灌木。

根根长刺扎进手心,我紧咬牙关,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掉落。我挂在坡边,远远地听见底下有人声。

我听不清究竟,但心里已将它们认作是来抓我的人。

我更加用力地抓住枝条,双脚用力蹬踢侧边。松软的土层一次次剥落,终于露出了里面较为牢固的岩石。

我踩住石头,双手双腿同时发力,将自己缓缓地托举上去。

我爬回路上,松开枝条,我的手上满是深深的血孔,但我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只掀开衣服,将血抹在里衣上。

我走了一会儿,攀爬得更加谨慎,每一脚都要轻踩确认之后才踏上。

我看见不远处长着一株草药。我奔上去摘掉它,塞进嘴里嚼烂之后才发现它的根上连着一个融入土色的骷髅头。

我胃里一阵翻腾,但生生忍住,直到将草药涂到自己手上,用地上宽厚的落叶包好才将堵在喉咙里的酸水尽数吐了出来。

我把骷髅头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向前。

气温回升了一点,我的汗水在头顶蒸腾,好像整个人都在冒烟。

我一直在走,有时加速奔跑,有时累到只能匍匐。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一座山,然后是另一座。我捡到几个可以吃的果子,三两口啃掉,把果核丢进草丛。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里路,我只知道身后再也没有传来过人声,只有我的呼吸,我的脚步,以及深林里各种动物的嚎叫。

天一直是黑的,或许是因为我累到看不清颜色。

黑夜里,这些声音本该可怖,但我没有一丝恐惧。

我的内心只被一件事情占据:逃出去,逃出去!

蹚过溪流时,我的鞋子掉了一只,脚底被河滩锋利的石子刺穿,流了很多血。

我一瘸一拐地走,脚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疼得没法沾地。

低温、疲累、失血、神经极度紧张,我感到一阵阵目眩,连眼前五六米的位置都看不清了。

在被绝望完全笼罩前,我将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妈妈的信。

妈妈,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看见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成功吧!

我扶着树干,每一寸的挪动都无比艰难。就这样走了不多时,我的眼前闪起一片星点般分布的灯光——我到镇子了。

那灯光如同太阳,将我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抹除了。我不再觉得痛了,我的心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想去找之前收留我的网吧老板阿姨,但很快,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安全。

他在山里找不到我,便会猜测我是否已在镇上落了脚。男方有汽车,他们来得比我快的多,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我绕开了镇子,继续沿着山路走。直到灯光从聚集变成三两散乱,我才找了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下到一条溪边。

这是什么溪?会是家门口那一条吗?我没有力气想了。溪水很冷,我只把手伸进去一会儿就浑身打哆嗦。但低温让伤口变得麻木,没有那么痛了。我操着僵硬的手指,一遍遍地洗掉手和脚上的血,皮肤被冻得通红,没有一点儿知觉。

我对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头发上挂满了草碎和土屑,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我把发绳拆掉,用手一下一下地缕头发,滤掉大片的脏东西,然后把它们浸在溪水洗净。衣服上的脏块洗不掉,我便把它翻过来,让相对干净的反面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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