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内。灯光闪了几闪。
值班狱警,调试了下电源:
“奇怪,今天这灯怎么回事。”
黑暗中,戴胜凡蜷缩在钢板床上。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冷汗淋漓,一夜之间,他额角鬓发斑白,苍老了十几岁。
某一刻光影交错间,
牢房中显现出了常人肉眼不可见的可怖场景。
看似空旷的单人间,立满了怨灵,有男有女,有青年有迟暮。
狱警狱警走开后,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他的裤子口袋中滴溜溜的滚了出来。
那是一颗眼球。
眼球注视着熟睡的人,诡谲的黑色瞳孔映出满腔仇恨。
程宿似乎还想聊几句,但闻钥知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按下挂断键后,闻钥知转过头。
两人目光相触时,
陆鑫橙抢先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闻钥知盯了他半晌,眸中目光复杂,最终还是缓缓开口:“……坏消息是什么?”
“殡仪馆那冷柜你还得给我续一段。”
闻钥知:…………
冷柜价格不便宜,这对确实是算个坏消息。
闻钥知紧抿着唇,似乎是在忍耐某种情绪,“好消息呢?”
“接下来一小段时间我会,”陆鑫橙略一思忖,组织了一下语言,“在你身边。”
闻钥知给了个很明显的“就这?”的眼神。
陆鑫橙理直气壮地补充,“不是你说的要盯着我吗,现在这样的情况,对你来说不是最省事的吗?”说到最后,他有些自暴自弃地往前倾了倾身体。闻钥知原本扣着他肩头的手被迫移动了位置,手掌贴在薄薄的后背上。
这下看上去就更像是把陆鑫橙抱在了怀里。但他却并没有放手,而是继续保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
闻钥知下巴微收,垂眸看向眼前人,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要继续保存你的身体?”
这事到最后也是瞒不了的,不如提前跟闻钥知打个预防针。因为过近的距离,陆鑫橙不适地偏过头:“因为,我感觉我可能会重新活过来。”
“你感觉?”闻钥知像是存心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强行将他的下巴掰了回来。
陆鑫橙的视线被迫又回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上,线条凌厉的五官在眼前无比清晰。
作为闻钥知的扮演者,陆鑫橙自身的外貌气质其实与他本人相当迥异。闻钥知其实是有些男生女相的。长相和气质都是清冷挂的,但他的唇色却比普通人更红润一些,看起来像某种诱人的酸甜水果,实在是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很有差异感。
他挑起的凤眼眸光犀利,眼尾扫过来,充满了冷漠的压迫感。
寻常人很难在那双充满威慑力的异瞳下撒谎。
陆鑫橙也一样,他双目微敛避开了那眼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之前喝了戴岁的血吧。”
闻钥知正在思考这话有几分真实性。
手机又响了。
还是程宿。
闻钥知皱起眉,但还是接通了电话。
嘈杂的背景声中,男人压低的声音传过来:“那个小孩进ICU了,好像快不行了,你要来看看吗?”
半小时后,市公立医院。
ICU门前“抢救中”的红灯亮着。
两名穿着警服的刑警坐在等候区。
不远处的走廊上,
闻钥知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低声:“不进去看看?”
在旁人看不见的空气中,他身侧的陆鑫橙摇了摇头。
他倒是想去看,奈何现在身不由己。他整个人被无形的空气墙所包裹,被迫像连体婴一样黏在了闻钥知身边。
原本受伤最重的场务和副导演,都救回来了,戴岁自己伤到了腕上动脉,那出血量对于寻常人来说是致命呢。但他本就不是普通人,按理说不会那么严重。
陆鑫橙知道闻钥知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见戴岁就是在医院里,那时候他就是昏迷的状态。”
闻钥知思索了片刻,目光中似有什么在跳动:“是因为戴胜凡吧。”
陆鑫橙点头,“在戴胜凡眼里,这个便宜儿子根本不算人,顶多算是个人形太岁。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源源不断的提供气运。这些年来戴岁恐怕早就透支了,一个两个的祭品已经完全不够了,戴胜凡才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可以一次性收割好几条人命,再借助鬼魂作祟的由头来脱罪。如果不是你中途横插一脚,恐怕他此时已经得逞了。”
闻钥知默默地听完了陆鑫橙的分析。
他转过身,向前斜靠在了窗台上,冷哼一声:“那么多废话,你无非就想说戴岁是个受害者。”
陆鑫橙挑眉,意思——难道不是吗?
这个世界恐怕没人比陆鑫橙更了解闻钥知了,比起鬼魂,这个男人更加憎恶的是邪灵。
像戴岁这样的身份,哪怕他手上滴血未沾,闻钥知也会杀之而后快。
闻钥知半个头在窗外,光线下他侧脸的轮廓堪称完美。
陆鑫橙没办法看清那双异瞳中的神色,旁边情绪淡漠的声音传来:“比起他,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陆鑫橙:…………
“就算真能回魂,你也不是之前的陆鑫橙了。”冰冷的声音灌入耳朵,陆鑫橙猛然一耸。
他第一反应就是闻钥知怎么知道的!
闻钥知敏锐地感受到了身边灵魂体的情绪变化。因为距离实在太近,对方几乎是贴着他站在边上,他用余光就能看到那蓦然抖动的长睫。
闻钥知侧头,看见对方那明显僵住的表情,此刻唇边那有游刃有余的,仿佛片叶不沾身的笑容也不见了。
他沉默审视这个从未见过的表情许久,似乎品出了一点意思,薄唇微微抿了抿。
陆鑫橙则是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怀疑自己的演技,怀疑是哪里暴露了……在对上闻钥知的视线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嚼出了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
闻钥知的意思应该是,
他如果喝了戴岁的血,可能也会产生一些变化。
等到陆鑫橙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全程的表情已经尽收闻钥知的眼底了。
他只能侧过头,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表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手术灯暗了,很快,人被推了出来。两名警察上前询问医生。医生点点头,表示人没事了。
闻钥知远远看着:“你放心,这小孩我暂时不会动。”
陆鑫橙刚想说什么,就听到了他接下来的话,脸上刚浮起的笑容立刻消散。“等到杀你那天,一起送上路给你做个伴。”
陆鑫橙:…………
好兄弟都要复活了,还想着杀杀杀,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塑料的友谊吗?
从抢救室出来后,戴岁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一名警察打着盹守在病房门口。
这一层都是单人VIP病房,走廊上基本没什么人。
一阵怪异的阴风吹过,长廊上整排顶灯忽明忽闪了几下。
阴风拂面而过,坐着浅眠的警察打了个寒噤,眼皮似乎动了动,之后耷拉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那阵阴风伏低拐了弯,从他的脚边渗进了门的地缝中。
半分钟后,
戴着鸭舌帽的高个男人驻步在门口,瞥了眼沉睡过去的警察,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修长五指握住了门把手,却在即将开门前顿住了。
“怎么了?”陆鑫橙的声音从旁传来。
“看来,除我们之外,还有别的访客。”闻钥知的声音很低。
隔着门框上的那层半透明玻璃,他看向屋内。
戴岁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平稳,沉沉的睡着。
这只是寻常人看到的画面。
而在另一层空间中,沉睡的躯壳边上,戴岁的灵魂早就已经苏醒。
原本他是倚靠在床背上休息的,因为看到了什么,上半身直了起来。
他此时的表情其实是空白的,嘴巴微张着,眼神中满是被突然出现的人惊吓而产生的惊恐,但更多的是迷茫。
此刻在戴岁面前的那张脸其实是完全陌生的,但他寻遍了记忆,终于在小时候偷翻出来的相册上,找到了与之相符的面容。
戴岁的嘴巴轻微开阖,仿佛舌头打节,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从他术后干涩的嗓子中轻轻嗫嚅出了——
“…你是?”
站在他对面的女人也穿着一身病号服。衣服有些宽大,下摆松松垮垮地垂着。
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个东西,但在戴岁的那个角度看不到那具体是什么。
女人没有应声,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他。
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没有丝毫的情绪。
突兀的,一声响动从她身上传来。戴岁说不上那是什么声音,仿佛是小野猫的叫唤声,接着,巨大的啼哭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女人垂下头,看向了自己怀里的东西。
霎时间,戴岁在灵魂深处打了个寒战,他一下子从床上站起身,终于看清了女人怀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小臂大小的婴儿。
整张脸连着脖子都是黑紫色的,看上去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怕。
女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她嘴角向上弯起,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婴儿的鼻头。
哭声霎时止住了,整张脸的皮肤都还皱巴巴的小小婴孩,费力地张开眼睛,看向上方,入目是一张温柔美丽的脸庞,
继而,旁边又伸过来了一张稚气未脱但棱角初现的少年脸。
婴儿大大的眼睛看着上方,眨巴了两下,
青紫的小嘴咧开——
戴岁以为他又要哭了,
但是并没有,
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些尖锐的声音,有些类似小猫的叫唤声。
“他在笑。”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声音柔和沉静,嗓音让人充满了安全感,“看来他也很喜欢你。”
戴岁牢牢盯着那张小脸,唇角轻轻向上勾了起来。
女人像是没有注意到戴岁的情绪,逗弄着怀中的小婴孩,“怀他的时候,我就给他取好了名字,小年。那时候我有想过,如果之后再生一个弟弟的话,就叫小岁。
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女人温柔似水的声音像是自带回音一般回荡在戴岁的耳畔。
一股莫名的,异样的心绪涌了上来,速度很快,直冲他的鼻头。
他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连带着眼眶也干涩起来。
“我们待不了太久,”女人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向门外瞟了一眼,继而落在了病榻上的少年身上。“不要再想不开了,你不欠任何人。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好好的活一世。”
她的语速放的很慢,一字一句都清晰的送入戴岁的耳中,
“妈妈不指望你有什么大出息,”女人轻轻笑了一下,“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
女人白玉般的手掌放在了戴岁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少年的身量已经高出她一截了,但她做出这个动作却相当的自然。
接着她的身影黯了黯,
“妈妈——”
戴岁终于叫出了那个已经在脑海中模拟了无数遍的名字,同时伸出手去抓女人那截纤细的手臂,却落了个空。
女人连带着她怀中的婴儿消散在了空气中。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门口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戴岁毫无觉察,呆呆僵立在原地。他眼眶通红,手中还虚空握着什么。
灵魂体后面,
那副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泪水决堤般顺着那闭着的眼侧滑落,头下的枕套早已经完全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