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系没有月亮这种奢侈的好东西。黑暗的客厅里,几缕路面的荧光左一道、右一道地斜射进来。
空气安静得萧泽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节奏听着很快。他平时也没细听过自己的心跳,但这速度,大概比平时快多了。
他悬在半空的手有些无所适从,仿佛空气里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它托在那儿似的,他不知道该把手往那里放。借着几缕微弱的光,他看见自己指甲盖下微微发白的肉色,指节上的褶皱,还有些凸起的青筋。这房间昏暗得过分,只剩下了黑白两色,他的手也只看得出发黑的青筋。
那手最终打开了灯。暖融融的灯光,客厅一片狼藉,他慢慢扶起茶几,把没喝完的营养液倒掉,走到垃圾桶前,机械地分类丢弃。他有些恍惚,估摸着是酒精仍在作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原因,他感觉身体格外迟钝,像个低配的人工智能。头也又昏又疼,一抽一抽的。思维像是被冻住了,平时的思路宽广得能开飞船,如今成了摩肩接踵的巷道。
不远处,魏林的房门紧闭着。收拾完客厅的他用四指搓了搓手掌的薄茧,盯着房门看了半天。
最后他还是一点一点挪了过去。
薄茧贴上了门,他犹豫了……我凭什么去敲他的门呢?
……
咚咚咚。三声,节奏整齐。
裹着浓重的鼻音的怒吼传来:“滚!”
咚咚咚。
这次的怒吼甚至有些破音:“滚啊!”
扑通、扑通、扑通……心跳好像更快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走开。萧泽恍惚地想,那房间里着火了,他得进去——哪怕不灭火,也得把人救出来。
咚咚咚……这次没敲出声,萧泽只是按照之前的动作,对着空气重复了三遍。
四个指关节像小小的台阶,连接着门外和门内的世界。他的手指开始从敲门的位置慢慢挪动,点按着光滑的门板,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腹迈着轻快的步子。
忽然,一阵风吹在萧泽的脸上——门自己开了。锁舌缩在小孔里,像在笑话他。
黑曜石和琥珀四目相对。
黑曜石反射着一点街道的微光。魏林又惊又怒,像一头受伤的猛兽,竭力防备着他人窥见自己的脆弱。他立刻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背靠在床头板上。黑眼球上延伸出细密的红色血丝,像绝望的根系,散乱地爬满了眼白。
“你想干什么?”魏林打开了灯,温暖的黄色笼罩着不大不小的空间,却驱散不了此间的寒意。
“魏林,我……”萧泽慌乱地解释道,“这门,他没关。”
“那你可以出去了。关上他,然后出去。”魏林的声音没有温度。
“我想解释……”
“你想解释,我就该听?你有多高高在上呢?”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带着鼻音的男声颤抖着,难得带了几分尖锐,“从头到尾,这和你无关。……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魏林……”
“我现在想请你出去。请你出去,把门关上。”
话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萧泽难过地望着他。一双琥珀瞳里不掺杂质的真诚,还有受伤和委屈——又纯粹又清澈,刺得他更难受了。
魏林将被子推到一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因为酒醉,还有些站不稳,踉踉跄跄地走到萧泽面前。见他站不稳,萧泽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扶,可又不敢伸手去扶。
“还不走?你还想怎么样?”魏林肩膀颤抖着,笑得有些惨烈,“一个Alpha大半夜闯到被他标记的Omega房间里,还不走。”
他直勾勾地盯着萧泽,“他们把我和你放一起,安的什么心,想必教授那么聪明,应该第一清楚。”
“教授,这是要如他们的意了?”话音里透着一丝威胁。
萧泽无措地望着魏林,微微摇了摇头。
“啊,对。”魏林不再看萧泽的眼睛,他眼睛斜斜地向下,盯着萧泽背后自始至终躲在锁眼里不敢冒头的锁舌,“我是Omega,萧教授最清楚了,不是吗?”
“我请你走,你不走。……你还不走。”他哼了一声,“很好。那你下一步是不是要用信息素压制我?你是不是觉得,和我住在一起——一个被你标记过的Omega——你就拥有了在我之上的权力?你是不是觉得,我就该听你的?——那好啊。”
他说着,伸手一扯,Alpha制式的军服内衬一角被一把拉下,光滑的脖颈和腺体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气中,唯一不光滑的,是萧泽淡淡的齿痕。他微微侧头,挑衅地看着萧泽,指腹摩挲着领口。
萧泽立刻摇了摇头,嘴形无声地说着:“不是的”。
魏林又笑了,眼泪又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安静的房间里,水滴到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他开口时,声音里没有一点哭腔,只有些许鼻音:“既然,我不能如您的愿——不如,就用Alpha的方式,让我乖乖听话算了?”
他剧烈颤抖着,但还在竭力维持声音的稳定。
近在咫尺的两人,起伏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且紊乱得步调一致。
魏林眼里早已爬满了恨,那纯粹的恨意仿佛能化成一把实质的利刃。但被这恨意凌迟的人,是恨意的主人自己。
萧泽闻到了淡淡的书香味,身体一下本能地战栗。理智和感性瞬间拔枪相向——
下一秒,萧泽狠狠推开了魏林。
这一推直接让魏林措手不及,他重重地摔坐在地上,一脸错愕。
萧泽关上了门,这次,他亲手把锁舌旋进了锁眼。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萧泽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
冰冷的水柱猛地砸下来。脑子里好像是星际大战又重演了,疼得快要炸开。耳朵仿佛有成千上万的人潮,仿佛置身市井,喧嚣不停。
镜子里的自己,眼底赤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水龙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打开了,哗哗地流着,萧泽伸手接水,一捧又一捧地泼在脸上。两手拼命地拍着双颊,直到手和脸都红了,他也没停下来。
湿漉漉的头发顺着下巴不断地滴水,可那些凉飕飕的水花根本砸不散他脑子里魏林的脸。
那张脸……那泪眼婆娑的“挑衅”……毫不设防的腺体……上面还有他亲口留下的痕迹……一遍又一遍,在萧泽的脑子里重演。与其说是星球大战,不如说是魏林一个人演的连续剧。
镜子里自己的脸孔渐渐被魏林的影响取代。
砰——
萧泽一拳砸向镜子。
镜子发出银铃般的脆响,破碎成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映着他写满欲望的眼睛。
鲜红的血液从指骨溢出,在他的手上作画,跨过一条条青筋。
尖锐的疼痛让他短暂清醒。
他手忙脚乱地蹲下身,一点点笼络着碎片,更多细小的锋刃割破了他的手指,更多的鲜红缓缓渗出。
恍惚间,他意识到用手不好处理,边扯了些纸巾开始收集碎片。
这时,他仿佛听到了脚步声。
顺着声音,他仰起头,看到魏林跪坐在浴室门口,伸出手,满脸悲伤的神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魏林……”
萧泽颤抖着想握住那只手,但神经的灼痛早已偷走了他对身体的掌控。
他什么也抓不到。
他懊恼地责怪自己的手,更多地笼络起镜子的碎片。
目光在地面上寻觅着,突然他觉得手感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手里捏着的不是碎片,是魏林光滑的脖颈。脖颈后侧布满斑驳的乌青,密密麻麻的都是熟悉的齿痕。他本不知道自己的齿痕是什么样的,他只在魏林的脖子上见过。如今,那脖子上只有全然相符的痕迹。
他立刻松开了手,握紧双拳。
疼痛再次让他清醒。
他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双手,松了口气。
——是错觉。
——全是错觉。
现实和幻觉交错着,萧泽的耳边只剩下一阵阵飞快到失真的心跳声,和一阵阵以假乱真的耳鸣声。
水龙头继续哗哗地倾泻,水面已然到达临界点,顺着防溢出的小孔缓慢地逃逸。水面仍在上升。
血从萧泽的掌心一点点往外涌,合着心跳的节奏,顺着他的手腕滴在浴室冰凉的地面上。
啪嗒、啪嗒。
他不听话的四肢堪堪让他起身走了两步,接着,躯干就撞上了墙,最后毫不客气地扑倒在了地上。
可怜他的那副眼镜,新配没多久,腿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