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诏狱的工程进展的一直很慢,郑坚去泸州修筑坝堤后,这事拖得就更厉害了。如今关押照宴龛的屋子,还是诏狱走水后审讯张天的那几间破茅屋。
廷尉的人把这几间破茅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是真怕有人劫狱。这种地方视野开阔,周围便是条条大路,若是想要在此处劫狱,要比在原先的诏狱容易的多。
因此,近来朝中甚至有不少官员议论,他们怀疑那场大火是照宴龛在里头闹得鬼,他早就料到自己终有一日会沦为阶下囚,所以趁乱把诏狱给烧了,方便自己的亲信劫狱!
众说纷纭,传言愈演愈烈,草草结案的诏狱走水一案,又被柳夜明给翻出来了。
审讯室内,照宴龛穿着破烂的囚服,被人绑在刑枷上。
那张平日里严肃威严的官相如今占满了泥土和血迹,混了白发的青丝垂在额前,半遮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他的双手被铁链锁住,手腕上满是淤青和裂口,指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火盆中的炭火映照出他苍白的脸色,额头上密布的冷汗与血迹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狼狈。
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阶下囚,无人在意他曾经是谁,如今他就只是阎王爷脚下半死不活的罪人!
柳夜明踩着照宴龛穿过的破烂不堪的官袍,坐在他的对面,细细地打量着他。
沉默片刻后,野狐狸换上了那张假惺惺的皮,他斥责手下道:“我手底下这些个奴才下手没轻没重的,怎么给照大人折磨成这样了!真是该死,人证物证都已经摆在那儿了,还审什么?快,给照大人放下来,喂点水。”
柳夜明手底下缺人,逯无虚给他送来了不少太监,这些人明面上是为柳夜明所用,背地里还是听逯无虚的话。
这些个人平日里在宫里低声下气地做奴才,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挺直腰板,他们也想狐假虎威,耍耍威风。
这些太监对照宴龛下手不轻,把人往死里打,留着一口气就行。
照宴龛的手骨腿骨都已经断了,铁链子刚撤下去,人就像张软软捏捏的褥子,坠到了杂草堆里。
柳夜明见状,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一旦进了诏狱,人就不再是人了。
屋外黄豆粒大的雨“吧嗒吧嗒”地砸着地面,屋内仍然静得能听见刑具下每一声痛苦的呻吟。
照宴龛已经算是能忍的了,他身上的气节还在,就算是让他死,他都不可能失声低吼。
水喂不进去,照宴龛一喝就吐,本来胃里就没什么东西,这一吐,他的脸直接青了。
柳夜明摆手示意旁人退下,他走过去,扶着照宴龛道:“相国大人,从前您待我不薄,我把人给您带进来了。我这可是拿自己的脑袋给您撑时间,别让我等太久。”
照宴龛抬了抬眼皮子,还没反应过来柳夜明说的是谁,照山白已经穿着蓑衣走了进来。
照山白抬起头,见到照宴龛这幅样子,两腿一颤,跪在了地上。他不敢去看照宴龛伤痕累累的四肢,垂眼道:“父亲,我来迟了,是我无能!”
“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敢来的!”照宴龛抬不起手,他靠着灰墙一边咳一边斥责道:“你不要命,照氏几百号人也不要命么!”
听到这句话,照山白猛然惊醒。从前他总是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能做一只闲云野鹤,做个游手好闲的风雅公子。只要他不沾染尘世间的腥酸臭烂,他就能洁身自好,远离是非,独善其身。
如今他看着审讯室中浑身是伤的父亲,听到他忍着剧痛也要对自己说的这番话,清醒地认识到他从始至终都不能置之度外,他是照氏的嫡长子,他的身后是照氏上百条人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肩上有责任,他必须扛起这份责任。
照氏家训有四:博学善智,德行天下;经世致用,为国为民。
照山白少时避世之时,照宴龛用戒尺责罚他,因为他没有把家训记在心里;后来照山白入朝为官,束手束脚,不敢一展才学,照宴龛罚他,因为他没有把家训用在实处;如今照宴龛训斥他,因为照宴龛从他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到照氏的期望,他的眼里没有家,没有国,没有天下万民!
审讯室内黯淡无光,窄小的窗户口中飘出了深灰色的尘埃。
照宴龛冷面如铁道:“错了就是错了,再痛也要改。我错在一叶障目,被一时之利蒙蔽了双眼,因小失大,酿成了大错!你回去告诉你三叔,不用为我谋后路,我这一生在官场沉浮二十几载,已然看透了为官之道,也看透了自己的命运。若是能用我的死,向陛下表明照氏的‘忠’,我这条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照山白跪地,坚定道:“父亲,请您告诉我密室中的那些贡品是如何来的,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您一生兢兢业业,为了朝廷鞠躬尽瘁,陛下不可能如此决绝。”
照宴龛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看不明白吗?贡品是皇家之物,陛下若是想让我活,那便是赏赐之物;陛下若是想让我死,那便是我私通旌梁贵族的证据。真相比不过君意,生死不由人,由‘天’定。”
“可是父亲,您所说的‘天’也是人!”
“住嘴!尔怎敢妄言!”照宴龛怒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言一行当深思熟虑。‘天’是天,人是人,人这一辈子只能抬头仰望‘天’,与人平齐的那是草芥!”
照山白沉默了良久,他跪在地上,看着那件破烂的官服,低声道:“自古以来天与地便是一体,但凡缺其一,便会崩坏,会塌陷,会消亡,一切便不复存在!人生在世,重要的是为人,我站在城墙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人,也只有人。”
照宴龛的手骨已断,却还是咬牙抬手,狠狠地打了照山白一掌。
不痛不痒,照山白只觉得耳边有点热。一阵耳鸣后,照山白跪在地上,觉得眼角也是热的。
“逆子!尔必然会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照宴龛惨笑道,“罢了,人各有志,从今往后,父亲也教不了你了。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
这时,牢房外来了人,张公公上前,小声道:“中丞大人,有人来了,还请您先避一避。”
“走吧。”照宴龛惨淡一笑,“不用再来了!照丞,坚定地走出去,不要回头,父亲会一直看着你的。”
照山白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低着头往牢房外走去。
***
刚走出牢房,照山白便撞上了人。他还没来得及道上一句“抱歉”,便被张公公带到了临近的一间审讯室。
张公公连忙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照山白瞧着来人的架势,心里猜出了个大概,他颔首作揖,闭口不言。
顷刻后,有人说了一句:“除了逯大人手底下的人,其他人全部避退。你们去屋外头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照山白听罢,意欲离开,张公公却拦住了他,低声道:“中丞大人,已经来不及了,外头的门已经关上了。只能委屈您跟奴婢一块在此处稍等片刻了,您若是觉得不合适,奴婢这就出去请示逯大人,让您出去。”
张公公已经说到这份上了,照山白自然也是不想麻烦他,他们二人站在空置的审讯室里,很快便听到了隔壁屋子里的声音。
只听到了半句,张公公便嘱咐道:“陛下亲临,所谈之事定是机密,还请中丞大人给奴婢留条活路,把听到的话咽在肚子里,万万不可说出去哪!”
照山白点头回应。
他望着牢房墙壁上干红的血迹,望着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刑具,心中的酸楚不减反增。
观念中两种思想的冲击让照山白不由得去质疑过往所知所学中究竟什么才是为人处世之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国子监之时祭酒告诉他“父之孝子,君之背臣”[1],尊君遵旨才是身为人臣的立身之本;族中长辈却教导他“父为子隐,子为父隐”[2],他必须要氏族的利益为重。
照山白闭目苦思,儿时他也曾这般困惑过,他在昭玄寺的菩提树上挂上他的“困惑”,几日后收到了一封回信。
依旧是那位素未谋面的南山客。
南山客在信上写了自己的故事。他说他以前很讨厌自己的父亲,觉得他枉为人夫,也枉为人父!直到家中遭遇变故,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之时,唯一愿意挡在他身前的人,只有他的父亲。
如果真的到了“忠”与“孝”不能两全之时,不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束缚住,与其在矛盾与纠结中失去方向,不如把手放在心口,感受心跳,去追寻自己的本心。
人生在世重要的不是“忠”与“孝”,不是冰冷死板的礼义与规矩,而是你究竟想做一个怎么样人。
照山白又挂上了一封信,问南山客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南山客说还没想好,大概是想做闲云野鹤一般悠然自得的人吧!
恰巧,这也是照山白少时避世之时,对于往后余生唯一的寄托。
只可惜池鱼笼鸟、身如困兽、身不由己才是照山白人生的常态,他站在牢房中,把手放在了胸口,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如果不管怎么做都会犯错,都会后悔,那便放手一搏,反正他已经不再害怕会失去些什么了。
***
仅有一墙之隔,一旁的审讯室内,殷宣威摘下了帷帽,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照宴龛。照宴龛跪在地上,垂眸注视着龙靴,哑声道:“罪臣,拜见陛下。”
殷宣威示意逯无虚把照宴龛架起来,他扫了一眼照宴龛的腿,命人给他放到了草席上。
“宴龛,你受苦了。”殷宣威屏退左右,一个人也没留,“朕也不想看你这样,但朕是皇帝,是天子。朕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照宴龛的鬓角已经全白,他垂着眼皮子,有气无力道:“陛下能亲临此处,能让罪臣见陛下一面,臣已经是承了圣恩。臣感激涕零,死而无憾,来世也只愿做陛下的臣子,伴君侧,常谏言!”
这番话听着真挚,可殷宣威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开门见山道:“朕来此只有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你应当知道朕问的是谁。”
照宴龛跪在草席上,挣扎着捶了捶腿。他的突然来了一股劲儿,抬头望天,作揖道:“陛下希望他活,他便活着。陛下若是想让他死,臣也可以让他死。”
这句话里带了点明显的威胁的意味。在位者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脚底下的罪臣,是眼神中竟然多了几分恍惚,不是对于受到他人要挟的不屑,而是切切实实的担忧。
照宴龛抬眸捕捉到了这一点,他惨淡地笑道:“陛下应当知道,臣为了他付出了什么——全部!臣怀揣着‘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信念入仕为官,可是臣为了这个人,连最后的本心都舍弃了。陛下,臣扪心自问,臣这一生有愧于很多人,但是绝对不曾愧对过陛下啊!”
“朕都知道。”殷宣威踩着泥,“朕看得清你的真心,所以当年朕才把他托付给了你。”
照宴龛爬到殷宣威的面前,用血淋淋的手握住了龙靴,泣道:“请陛下相信臣,照氏能护住他,一定能!照氏子弟永远不会背叛您,愿意永远替您守住这个秘密!”
殷宣威踢开他的手,“可是朕现在不想让他继续成为秘密,朕想让他光明正大地回到朕的身边,你能做到么?”
“臣用命担保,臣一定能让他平安顺利地回到您的身边!”照宴龛叩首道。
“好啊,看在你如此忠心的份上,朕就再给照氏一个机会。”殷宣威转着拇指上的龙头玉,“宴龛,你要记住,他就是你们照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