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内,鎏金铜铃轻颤,晚风过处,琳琅声碎。大殿之中,烛火摇曳,舞姬如云,笙歌曼妙。
殷宣威斜倚在琉璃罗汉床上,披着鹿皮软衾。他眯着眼看着殿中的舞姬,只觉得她们像一个个身姿绰约的鬼影,忽明忽暗,忽藏忽现,越想瞧清楚,越模糊。
“陛下,今日的‘仙丹’奴家给您送过来了。”张公公跪在地上,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木盒,里头放着一个黑色的药丸。
殷宣威捏着那枚丹药,敛着眉目,转手将它放在了酒杯中,“仙丹配美酒,享人间极乐。朕是个有福之人哪!”
他嚼着丹药,眉目舒展,仿佛吸收了天地精华,感受到了飘飘然的仙气。
殷宣威突然睁眼:“朕觉得近日送来的仙丹,有些苦了。”
张公公接过木盒,解释道:“回陛下的话,近日天气变冷,白鹤南飞,‘仙丹’的那一味药引‘伤鹤淮’实在难寻,于是几位仙长便为殿下找到了一味效果更甚的药引。”
“原来如此。”殷宣威睁眼,瞳孔发灰,“换成了什么?”
张公公道:“回陛下,是稚子的心头血。”
殷宣威点了点头,默许。他又问道:“荣王到哪儿了?朕召他回京的圣旨,已经传了有几日了吧。”
“回……回陛下,”张公公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额头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砸着地面,“荣王殿下在回京的路上,遇刺了。”
“窝囊废!”殷宣威扶着额头,竟然低声闷笑了起来,他笑得越来越肆意,越来越疯狂,“殷禅这个没用的东西,朕不过是让他回京,他都回不来?朕还想把太子之位留给他,他有那个命接么!”
张公公跪地,不敢言。
编钟长鸣,笙箫骤然暗哑。殿中舞姬纷纷退场,只留下了一位红衣美人,一柄软剑在他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挽了个剑花,侧身挑起冰纨帛带,流纱剑影中,赤红的衣袂翻飞,宛若一朵在烛光中盛放的红莲,妖冶、魅惑、美的凌厉,美的惊世骇俗。
未央宫的宫门大敞,声乐骤停,夜里寂静无声,唯有软剑凌空时发出的阵阵脆响。
殿中美人身姿妖然,软剑滑入掌心之时,他回眸一笑,露出了眉心红色的花钿,似云似火,红的艳丽。
美人步步生莲,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殷宣威的面前,笑着将剑上的半截蜡烛奉上,柔声问道:“陛下和还记得,承恩三年的霜降,这里曾跪着一个人,为您点亮了一盏蜡烛。”
殷宣威接过蜡烛,用指尖捏灭了烛火,平静道:“朕记得你,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你们生着一般无二的眉眼,只不过他的眼神要比你的更犀利。他从来不会笑着看向朕。”
“原来陛下早就认出我了。”桓秋宁坐在金漆御案上,“那陛下为何杀了我?”
“朕这一生杀过太多人,倦了也厌了。”殷宣威垂目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朕能杀了你,却杀不干净桓氏余孽。”
殷宣威看着桓秋宁,往事涌上心头,“朕与你父亲十六岁便相识了。未央宫后有一处闲置的宅子,便是当年的望承斋,他与朕同窗共读五年,他对朕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2],他做到了。可是最后,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子。朕是帝王,朕永远不会错!但是现在,朕突然有点后悔了。”
桓秋宁静了片刻,挑眉道:“臣有生之年竟然能听到陛下的肺腑之言,可真是感激涕零,死而无憾了。”
“桓珩,字秋宁。‘君子如珩,美人如玉’[3],你的名字是你母亲给你取的。朕知道你的母亲是忍冬居士。”殷宣威望向宫外,“朕为忍冬寿时曾经想起过你。那时在忍冬祠,朕为你母亲题过词。”
“承陛下的福,忍冬先生已经故去五载,时间如梭,当日之景,历历在目。”桓秋宁眉目含笑,却尽是杀意,“陛下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陛下知道桓氏几百号人是怎么一个一个咽气的么?用百命换一命,可笑啊,十年呕心沥血,竟然比不过一念君意。”
剑指寸喉。剑光打在殷宣威的脸上,毫无惊恐,格外的平静。
殷宣威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露出了一丝笑意。
“护驾!”脚步声渐近,来人迅速包围了未央宫。逯无虚抱着拂尘打大步走来,怒目道:“速速捉拿桓氏余孽,就地斩杀!”
四周一拥而入的太监们褪下宽袍,拔刀刺向桓秋宁。
刀光剑影中,桓秋宁踩着御案起身一跃,软剑勾住殷宣威的脖颈,他不紧不慢地擦着剑刃,挑眉道:“来吧,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逯无虚,你果真是狼子野心。”
逯无虚看向张公公,见到张公公微微颔首后,他跪在殿中,急切道:“陛下,老奴救驾来迟!罪臣之子,尔已经无处可逃,还不束手就擒,陛下宽宏,定会留你全尸!”
软剑又逼近了一分。桓秋宁冷笑道:“我今日来,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横竖都是死,我又不急,陪你们玩一会啊。”
逯无虚掐着腰,挤着嗓子,佯装大怒,冷喝道:“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你擒的可是大徵的天子,你怎么敢的!”
等了片刻后,他歪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桓秋宁,突然一笑:“桓公子,你是怎么当刺客的……还不动手,也不嫌胳膊麻?”
“逯大人这么心急,莫非你也想分一杯羹?还是说,你想独占。”桓秋宁不紧不慢地挽着剑花,他看向殿外,神色微冷。
“来人!”逯无虚走上前,搬起了玉玺,对张公公道,“还愣着干什么,拟旨啊!承恩九年隆冬,稷安帝崩殂,死于桓氏余孽之手,享年……先这么着吧。至于遗诏,那就得按我的旨意来了。如今我能够的着九重阙,就能自称‘天子’!”
事已至此,逯无虚也不装了。
“奴仆下才,也敢妄称天子?!”殷宣威怒火攻心,他抬起眼,蔑视着逯无虚。
“陛下,奴家在您跟前跪了三十七年,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我跟那灭族的桓氏相比,又能好的到哪儿去?乱世将起,人面兽心之人尚能谋权篡位,我又何尝不可?”
殷宣威怒道:“尔只是个奴才!”
逯无虚直起腰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未在未央宫内如此畅快地喘息过,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仿佛在刹那间把三十七年的忍气吞声一并泄愤。
他扶在御案上,寒声道:“人生在世,谁又比谁高贵呢?我伺候了你三十七年,如今仔细一看,你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任何人都能要了你的命。”
逯无虚摸着玉玺:“谁能坐上这龙椅,谁就是‘天命’。”
桓秋宁掐着殷宣威的喉咙,不言不语,只是淡淡的笑着。他转身,踩着龙椅,吹了一个口哨。
一瞬间,未央宫内涌入了上万只乌鸦,它们疯了一般喊叫着,无差别地撕咬着殿中一切活物!它们像受人豢养的豺狼,在飞出笼子的那一刻,野性毕露,拼劲全力地撕扯。
逯无虚还未来得及躲避,便被突袭的乌鸦啄去了眼珠,只剩了两个冒血的空壳。他抱着头疼到失语,他被乌鸦撕咬的体无完肤,累累伤口可见白骨。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乌鸦的叫声渐渐消失,有人踩着他的手,阴冷地说了一句:“原来黄雀是你啊。”
龙椅上的殷宣威好似看见了曙光,他大喊道:“殷玉,召集羽林军,诛杀逆臣!朕……朕给你太子之位!大徵的江山,必须是殷氏的天下!”
殷玉略过殷宣威,看向他身后的桓秋宁,蹙眉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怎么连个人都杀不死。难道还要本王亲自杀么?”
“殿下,你们父子之间的游戏,我不好插手吧。”桓秋宁松开手,一脚将殷宣威踹下龙椅,“要想名副其实地坐上龙椅,没有遗诏怕是不行吧。”
“不是你说的要亲手屠龙么?本王特地给你留了这个机会呢。”殷玉将“黄雀”踢到一边,“遗诏能有什么用,得看父皇的意思啊。”
桓秋宁踩着满地乌鸦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下了玉阶。红衣似血,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陛下不是说了吗,让你从太子做起。”
“太麻烦。”殷玉拎起殷宣威,直视着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本王何不一步登天呢?”
“逆子!早知今日,朕当时就应该掐死你!”殷宣威骂道,“朕手底下有羽林军,有禁军!他们只听命于朕!你弑父夺位,必定会遭受天下人的唾骂,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殷玉大笑,“您忘了您是怎么登上皇位的,弑父夺位,杀尽手足,杀妻杀子。为什么未央宫总是这么冷清啊,您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不见脚底下的白骨么?”
殷玉俯身,凑近低声道:“父皇,儿臣帮您杀了您最后的血亲,荣王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您了。怒么?恨么?我的所作所为跟您相比,还是太心慈手软了吧。”
“殷玉,朕是你的父皇,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殷宣威握住殷玉的手,突然多了几分柔情,“朕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你,朕当年也是身不由己!如果朕不那么做,你一定会死于席皇后之手!”
“父皇啊,”殷玉摸着殷宣威霜白的两鬓,丹凤眼上挑,“其实我儿时养在席皇后宫里的时候,一直是逆来顺受的性格。那时我想着忍一忍就好了,再忍一忍父皇就会来带我走。可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到那个女人死了,忍到我亲手杀了亲娘,忍到父皇改了年号,也没能见到您一面。”
“后来我想着如果您膝下的皇子死干净了,您会不会想起我,过来看看我?”殷玉抓着龙腮,“没用的。再后来我自个儿就想明白了,无论您膝下有几个儿子,无论我做与不做,都无济于事。因为您厌弃的是我这个人,因为我断了一条腿!可我还是不死心,非要找人弄了条假腿,装作无暇的璧玉。到头来真相是什么?是您亲手折断我的腿,让我成了个残废。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都是因为您哪!”
“我受够了!”殷玉恶狠狠地掐着他的喉咙,掐的他面红耳赤就快要断气,“我也想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殷宣威的嘴角流出了一道血,殷玉猛然松手,他吐了一口血,惨笑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比朕恨,比朕绝!”
“喔。”殷玉看着他乌黑发紫的嘴唇,看着他下颚上挂着的血,转头看向桓秋宁:“下毒了?”
桓秋宁耸了耸肩,坦诚地摇了摇头。
“父皇,您养的狗想咬死您呢。”殷玉看向趴在地上的逯无虚,他已经快爬到了宫门,只差一步。
桓秋宁一脸不情愿地走过去,他看着地上趴着的人,漫不经心道:“逯大人好手段。你倒是忠心,在‘仙丹’掺了慢性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陛下去见阎王,那还不就是让他更快地得道升仙了么。”
“嘶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逯无虚抱着伤口暗暗叫疼,“是杜卫!是他向琅苏的仙长求来的!事到如今,我这条命已经这样了,句句真言,你们要是不信,我也胡话可说。”
“你得知道啊!”桓秋宁踩着他的指骨,“逯无虚,不是你说让我来宫里找你叙叙旧的么,话不说清楚,你也敢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