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程幼薇态度差劲，但何汐没有必要瞒着她，他的确想不起来了。

“那你……”程幼薇难得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闭上了嘴巴。

通常来说，旅幻门对人记忆造成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但因为“记忆按摩”这种最新疗法的发明，使得旅幻门精神侵蚀受害者看到了记忆恢复的曙光。

这种恢复的限度因人而异，何汐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一种，他打破了Dr. Niro当初的预测，把过去的，好的坏的事情，全都找了回来。

不过关于使用能量增强仪调试粒子涡旋的那段记忆，对他来说至今仍旧是空白，这件事他无可奈何。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程幼薇忽然说：“前线已经开战了。三天之前，基地总部西侧防御墙遭到了轰炸。”

何汐一愣，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程幼薇脸上难得浮现出一抹笑容，尽管那笑容若有若无，“江延把你的身份告诉指挥长了——”

何汐沉默不语，片刻后问：“盛濯怎么样了？”

程幼薇笑容一僵，差点翻出个白眼：“谁要跟你聊他？”

何汐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无奈之中多了一分诚恳：“巡察组还在正常执行任务吗？”他顿了顿，“我不了解总部军方的制度，他需要上战场吗？”

程幼薇额角隐隐跳动，半晌才说：“我不清楚。如果战事紧急，或许需要。”

何汐道：“那……”

“啰嗦……”程幼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眉梢眼角都带着不耐烦，“这么牵挂他，你还背着他跑出来？”

何汐一时语塞，许久才反问：“你或许可以试着换位思考。你在这世界上就没有身不由己的事情吗？”他忽然笑了笑，“还是说，二号基地有规定，不允许人相思成疾？”

程幼薇冷不防被“相思成疾”四个字电了一下，霎时间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何汐恢复了从容自若，啜了一口红糖水，听着高跟鞋“噔噔噔”的声音自近及远，继而结束在“嘭”的一声摔门之后。

他独自在客厅里坐着，一口一口抿着杯里的水。尽管桌上有精致实用的水杯，但来了这么多天，他手里从来没有离过这个白色保温杯，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放在床头。

杯身洁白，修长，光滑，看起来仿佛冰冷不近人情，但此时被他手上的温度捂热了，暖烘烘的。

一天，两天，三天……他心里默默数着。

杯子空了可以再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那个人。

*

程幼薇那天气走之后，第二天就再次登门了——据她自己所说，带着何汐要求的礼貌。

何汐看着她坐在沙发上翻白眼，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礼貌。

“你又有什么事？”何汐无奈地靠在门框上，眼底带着没睡好的疲惫。

程幼薇低头从智脑里找东西，过腰的柔亮长发铺了一身，身上是那件她常穿的墨绿色长裙。

何汐目光落在她裙子上，突然拨动了某段久远泛黄的记忆，“……你这件裙子是不是……”

程幼薇眼睛没抬，“怎么，有问题？”

何汐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依旧努力回忆着，“我好像记得你从学校毕业那天……”

程幼薇从高等学校毕业的那一天，何汐也陪着宋鸿慈去了。

城市里的公民教育，分为七年普及教育和四年高等教育，考上高等学校的学生毕业时，年龄平均在16岁左右，程幼薇当时就是16岁，何汐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学校，比她早毕业一年。

那时候钟月白和宋鸿慈还没有离婚。

毕业典礼虽然简单，但很热闹，学生的家人朋友都可以参加，钟月白平常除非必要，几乎不会踏出福利院，那天也去了，但去了之后不得不告诉钟微，自己今天只能空出两个小时。

何汐很少见到钟月白的脸上流露出那种带着几分愧疚的神色，不过钟微依旧没什么表情，什么也没说就带着父母进去了。

“你来干什么？”她看见一起跟来的何汐，白了一眼。

何汐那时对这个小师妹的印象就是又漂亮又蛮横，闻言无奈摊手：“给你捧场啊。”

钟微拍拍墨绿色裙摆上的灰尘，转身不理他了。

“喏，自己看。”程幼薇说。

何汐蓦然从回忆中惊醒，程幼薇明艳的脸庞就在面前，整个人除了裙子旧了一些，和当年没有区别。

他微微垂眸，淡蓝色虚拟屏上是一张个人资料，左面配着免冠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留着个很显乖巧的发型，注视镜头的时候仿佛有些紧张，笑容十分拘谨。

何汐目光微移，右边写着男生的基本信息，现在的工作单位是二号基地农学研究所。

“农学研究所……”何汐嘴角牵起了一丝嘲讽般的笑意，喃喃自语地念着这五个字。

程幼薇道：“当年他投奔孟毓白不成，后来来了二号基地——江延让我告诉你的。”顿了顿，她补充，“不过江延说，他现在正在参与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暂时不能给你处置，这个项目结束之后，他就不再有价值了——这是江延说的，不是我说的。”

何汐眼底映出虚拟屏上“邱瑄”两个字，良久，程幼薇看见他点了点头，表情还算风轻云淡：“知道了。”

程幼薇也料到他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于是把虚拟屏收回来，划了几下，再次打开一篇资料递给何汐：“你看看这个。”

何汐一目十行地扫了眼，发现这是份关于旅幻α粒子碰撞轨迹研究的相关数据，有些奇怪：“你的成果？怎么突然给我看这个？”

程幼薇道：“不是我的成果，是蒋镕实验室的——这可是二号基地的成果，从来没有公诸于世，你不想看？”

何汐不语，把那份资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程幼薇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问道：“你觉得结论推导有问题？不可能……”

“不是，”何汐浅浅一笑打断了她，“我没发现问题，但关键是——”

他轻轻摩挲着下巴，注视着程幼薇的眼神让她不自觉地偏开了目光，“关键是……你如果想给我看资料，其实不用亲自来的——还是说你对我这个便宜师哥突然亲近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何汐缓缓抱起手臂，慨叹道：“怎么说呢，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师哥，你要是想在我这里待着，也就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反正花的也不是我的钱。不过既然作为师哥，我还是得啰嗦一句——有人追求不是坏事，人家喜欢你说明你有魅力，而且总是躲着也不像你程幼薇的风格啊？”

程幼薇的脸色瞬间黑了。

或许是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产生越来越强的说教欲，何汐平常不是絮叨的人，但每到这时候几iu总有些忍不住，连连叹气道：“你知道人在这世界上遇到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概率有多低吗？这不是五五开的事，或许一千个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我觉得那个蒋镕是个爽快人，通常来说这种人在家里也会比较勤快，你不想做的事情他给你做，你累了他给你端茶倒水揉肩捶背，你不喜欢孩子，他这种高知分子肯定也不是固执的人，说不定人家本来也不想要孩子。”

何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上次他看你那眼神我也看见了，虽然热烈，但是一点都不过分，在别人面前给足了你尊重，你们又是同行，聊天也不至于没的聊，在工作上还能相互扶持——其实在我看来，你会躲着一个人，而没有直接拒绝他，本身就说明你已经有些动摇了，是不是？”

程幼薇额头隐隐抽动：“你给我闭嘴！”

何汐无奈摇头，说得口干舌燥，转身拿着保温杯去接水了。

*

巡察组这些天仍旧照常执行出勤。

旅幻门的生成不会因为战事开始而暂停，不过城市里的人流量这些天大幅减少，倒是给巡察组疏散群众的工作提供了许多便利。

“已经第28天了……”

“是啊，听说军方每天装备报损的数量惊人……”

“二号基地的粒子武器已经不比我们落后了……有人说他们在旅幻门方面的研究比总部还要先进……”

这种带着忧虑的交谈是巡察组近来的常态，E组众人坐在返程的装甲车里，身上的防辐射装备还没有卸掉，低声交头接耳着。

盛濯半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制服帽子放在身侧，周围的窃窃私语尽数落入耳中，忽然耳麦中响起了电话铃声。

自从出事之后，他和付问年就一直在指挥中心配合调查，直到前几天，指挥长才批准他返回巡察组执行正常工作——盛濯本以为不会这么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孟毓白的态度忽然发生了相当大的转变。

他轻按耳麦接起电话：“喂？”

车厢里的私语的众人霎时收声，耳麦里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对面是孟毓白的秘书：“E巡察长，是这样的，指挥长现在让你来一趟指挥中心。”

盛濯眉心一跳，下意识问道：“……什么事？”

他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对面却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秘书小姐才笑了笑，然而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怪异：“是要紧的事——关于何汐先生的。您务必赶快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