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安槿送回去后,凌柒独自一人回到寝殿。
血红色的溯游花被轻轻放在桌上,与之前那朵并排摆在一起。
桌上的通讯器闪了又闪,杨重光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屏幕上,而凌柒连眼神都没分给它一个。
她静静坐在桌前,闭上双眼,思绪很乱。
一会儿想九央宫,一会儿想无忧岛和学宫,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元舜华。想元舜华的各种样子,笑意盈盈的,蹙眉和自己争执不休的,以及只存在自己幻想里……脸颊泛红、双眼迷离的。
她本以为自己会迫不及待。
但其实当她没在第一时间用掉那朵溯游花时,心里就已经很明白了。她终究还是害怕的。
害怕看到元舜华遍体鳞伤的样子。
更怕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凌柒自认不是一个做事畏手畏脚的人。儿时第一次见面,她一句都没问就和芾零上神回了家。八百年前青元帝君陨落,她毅然决然和九央宫一刀两断,找上了岑西遥。
只和自己有关的决定其实更容易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要后悔就可以了。
可所有事情一旦涉及到元舜华,却都变得无比艰难。
凌柒深深吸进一口气,捏碎了桌上的其中一朵。溯游花血红色的汁液顺着白皙的腕骨蜿蜒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破碎的花瓣仍然黏在指缝,有些难受,凌柒却顾不上管它。
溯游花被捏碎的刹那,寝殿内凭空出现了一面等身镜。镜子的本体是透明的,照不出任何事物的影子,一眼望去,仿佛只有一个镜框立在那里。
镜子四周散发出有些刺目的白光,凌柒缓缓走到它的面前。下一秒,整个人被镜子拖了进去。
镜中是倒退了几百年的凡人界。
路上没有汽车,江边两岸也没有高楼。光和亮尚且是奢侈品,油灯和蜡烛才是主流。街边两旁的小贩在吆喝揽客,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扬起阵阵尘灰。
上界和凡人界尚有明确的界限,街头小巷行走的也都是凡人,很少有上仙出没。
只浅浅扫过周围一眼,凌柒就知道,这次回溯时空算是失败了。
这是她自己的记忆。
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女孩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前走,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的布衫已经被洗得发白,手腕处的袖子还明显短了一截。
她的身上背着个布袋子,袋子已经被磨得起毛,里面装着几本厚厚的书。
其实意识到失败的时候就该直接离开的。但凌柒很心安理得地想,哪怕现在就走,已经用掉的溯游花又不会回来。
而且来都来了。
她刚想打量一下周围,突然腰间一紧,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拽了个趔趄。凌柒险些绊倒,只好顺着拽她的力道看去。
原来是前面那个小女孩刚刚加快了脚步。
看来回溯时空还有限制,她不能离记忆的主人、也就是过去的自己太远。
凌柒跟在女孩身后不远处,还故意隔了几个身位,没有靠太近。虽然其实没有这个必要的,回溯时空的人无法改变任何事,这里的人压根看不到自己。
忽然间,“啪”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到了前面女孩的背上。女孩吃痛地踉跄了一下,转身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嬉笑着,手上还掂着新的石子,故意做出准备投掷的姿势,一脸挑衅地看着她。
女孩低垂着头,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很害怕。可就在那帮孩子互相挤眉弄眼的瞬间,她突然俯身捡起刚才的那块碎石,猛地掷了回去。
碎石直接砸中了领头男孩的眉心,血珠瞬间渗了出来,留下一道很显眼的红痕。男孩愣了一瞬,明显没想到她会反击,而身边的人也都吓呆了。
趁着这个空隙,女孩拔腿就跑。
身后几个孩子反应过来,追上去继续丢石块。碎石擦过女孩的肩膀,给布衫划出了一道口子来。
凌柒跟着女孩的步伐往前跑,一时内心有些复杂。
她自幼被抛弃在人间,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在育幼堂长大。身边平常家庭的,家里不愿意让自家孩子和育幼堂的孩子们接触,觉得育幼堂长大的没有长辈教养,品行太差。
在路上碰到时,那群孩子也总是躲得远远的。
而育幼堂里其他的孤儿则都拉帮结派,还弄出了两个头头来互相争夺资源。虽然所谓的资源也不过是多几口粥,多半个馒头而已。
凌柒没像那些孩子一样“拜山头”,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所以被育幼堂里所谓的头头盯上,时不时地就要派人来找她麻烦。
有时故意拿走她手上的馒头,有时像今天一样,几个人一起冲她丢石子。
虽然是天生仙骨,哪怕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就算受伤也可以很快痊愈。
但饥饿感是真实的。痛苦也是。
听上去是很灰暗、很难以忍受的童年,但凌柒平日里其实鲜少会回忆起这些。黑白的画卷早已被木槿花和小蛋糕涂成了五颜六色的样子,把之前的划痕遮得严严实实。
可眼前的女孩尚且不知道这些。
她左右躲闪,试图避开身后丢来的石子,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开时,咬咬牙,闷头一个劲地往前跑。
终于在跑进学堂后,把碎石和讥笑声都关在了外面。
育幼堂的孩子本是没有书可以读的,能出去做工,混口饭吃就已经很不错了。尤其十一二岁的孩子,育幼堂也不可能一直白白养着。
可凌柒却总是趁着做工歇息的空当,偷偷往学堂跑,躲在外面的窗户下偷听。一来二去就被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注意到了。
女主人看她学问不错,于是让她陪自己女儿一起读书,女孩这才有了光明正大进入学堂的机会。
这边,女孩背着一布袋的书刚刚走进学堂,却突然僵在了原地。原本该等她的大户人家小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玄色衣袍的女子。
那女子端坐在案前,审视的目光直直看向女孩,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女孩被她冷若冰霜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凌柒看到这一幕,却轻轻笑了一下。
那时的芾零上神不怎么会和孩子相处,本来青元帝君想指派的也不是她。
只是原来的人选不慎被元舜华知道,在帝君耳边念了好几天“她都把那个女孩抛弃了一次,怎么还会对她好”,最终帝君被纠缠到无奈,只好重新派了芾零上神来。
学堂里,女孩终于退无可退,靠在门上和玄衣女子四目相对。
“我是来找你的,你......要跟我走。”
芾零上神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小女孩解释现在这种略微复杂的情况,蹙眉思考了很久后,才小心开口。
但在女孩眼里,她皱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更凶了。
语气还强硬得很。
可女孩仍然点了点头,一秒都没有犹豫,直接说:“好。”
玄衣女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那时的芾零上神只觉得庆幸,看来自己还比较有亲和力,女孩也是个好说话的。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女孩那时的表现其实极为不正常。
她什么都没问,甚至都没有思考几秒,就在一个陌生人突然提出要带她走时,一口答应了下来。
彼时凌柒其实也没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觉得对方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说不定这会是一份机缘。
如果对方意图不轨呢?
凌柒当然也想过,只是她想赌一把。就算输了也不会失去什么,顶多是一条命而已。
在那时的凌柒眼里,这简直是个无本买卖。
“我陪你去收拾行李吧。”
很难得的,芾零上神竟然还会知道行李这种东西。可女孩听到后,却只是看着她微微摇头:“不用,我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
她指了指自己背着的布袋。
“啊......行,那走吧。”
芾零上神也没多问什么,起身拉过女孩的手。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时,女孩微微一愣,下意识想躲。却在面对芾零上神疑惑的眼神时又把手伸了回去,“对不起……我,我不太习惯。从来没人拉过我的手。”
芾零上神仍然只是点点头,表示了解。
那时的芾零上神已经见过大旱数年饿殍遍地、也见过战场尸横遍野,早就忘了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同情。
她知道女孩看起来过得不太好,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芾零上神自认为已经很难再对任何事抱有太激烈的感情。
直到她带着女孩回到上界,发现自己的九央宫被烧得一干二净,连根柱子都不剩。
而始作俑者还振振有词:“我是在给您的房子装天气系统!如果我成功了,它就可以像凡人界一样拥有一年四季,有时候热得像火炉,有时候冷得像冰窖……”
却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小。
芾零上神面无表情:“所以我飞升上神是为了体验人间疾苦。”
元舜华眨了眨眼,小心翼翼:“但您放心,我早就把值钱东西都搬出来了,您就当损失了一个储物间——”
她说着便往后退,眼见不好立马打算开溜。
可芾零上神抓她就像抓小鸡崽似得,三两步就冲到她跟前,眼瞧着要把她提溜起来。
只见元舜华突然一个闪身躲到了女孩身后,紧紧抓着女孩的袖子:“姐姐救我!”
女孩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呆呆站在原地。
芾零上神虽说已经准备收女孩为徒,可两人终究刚认识没几个小时,也做不到贸然伸手去抓对方背后探出一颗脑袋的元舜华。
“……”
两人相顾无言。
过了不知道多久,芾零上神清了清嗓子对元舜华说:“既然是你烧的,那你就负责重建九央宫吧。还有你——”
她转头看向女孩:“你既然要帮她,就和她一起去吧。”
女孩:“……”
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