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侯府现如今的掌权人安远候,名唤赵应昔。
大安是个新立的王朝,建成至今不过区区十四载,当今圣上乃是大安王朝的第二位皇帝。
大安王朝之前是大业朝。大业末期十余年,朝廷统治已近失效,天下纷争,战乱四起。现如今庙号安太祖的李炎志扯旗入局。赵老侯爷便是那时跟着后来的安太祖李炎志和当今圣上、彼时的少主李义洲作战近十年,更是同李义洲在战场上结下了深厚的袍泽之谊,情比兄弟。
大安王朝建成后,赵老侯爷凭着立下的汗马功劳,被安太祖亲封为安远候,领兵马大元帅之职,又获赐了离皇宫十分近、极尽奢华的前朝绥亲王府作为安远侯府府邸。
赵应昔从小便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大安王朝建朝后,亦随着父亲到大安朝各地驻军巡查,甚至在边境亲身参与过几次小规模的战役,在京城驻城军中摸爬滚打更是家常便饭。十四岁,他便正式领了军衔,一路摸爬滚打。
几年前赵老侯爷去世后,赵应昔便袭了安远侯的爵位。彼时,赵应昔刚满十八岁,还未及弱冠,便不得不撑起安远侯府的门庭。
又过了两年,赵应昔领了空悬两年的兵马大元帅的职,统领京城和分布在各府的驻城军,以及大安王朝边境驻军。
赵老侯爷年轻时征战四方,戎马多年,可惜大安王朝安定下来之后,赵老侯爷享福并未长久,于大安王朝第十年,溘然长逝。
赵老侯爷生平除了发妻,只再收过一个侍妾,即是朱老姨娘。
赵应昔是赵老侯爷独子,府中再无兄弟姐妹。因此,安远侯府现如今能称得上主子的,除了老侯夫人、安远侯赵应昔,也就一个朱老姨娘了。
朱老姨娘入京后,只安安静静地居住于安远侯府后院东南角的沧池院。在赵老侯爷去世之后,她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平静如水地过着日子。
而赵老夫人对丈夫这个于征战途中收了照顾起居的妾室,虽未有多亲近,却也不为难,让她在侯府中偏安一隅罢了。
几年前朱老姨娘的姐姐姐夫双双离世,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徐婉柔。徐婉柔便进京投奔姨母。
朱老姨娘虽只是个妾室,不算侯府正经的主子,但赵老夫人同安远侯赵应昔都不是什么刻薄之人,接纳一个幼女在府中住着,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自然便同意了。自此徐婉柔便同姨母朱老姨娘一同在沧池院作起了伴。
彼时赵老侯爷过世不到一年,还在孝期内,赵老夫人便以此为由,免了徐婉柔的请安问候。即便后来出了孝期,也未给徐婉柔定请安规矩。因此入府至今,徐婉柔也只有在年节等大日子才见过赵老夫人的面,以及安远侯爷赵应昔。
对于一个投奔妾室姨娘的表亲来说,这种从未受到当家主母及嫡子嫡女为难的处境,委实属于难得的了。
四年前,侯府放出一批到了年纪的下人,又采买了一批小厮丫鬟。如意便是那时被买进的府。经过教习嬷嬷近半个月的教习后,被分到了朱老姨娘的沧池院,继而又被朱老姨娘拨到碧澜阁伺候表小姐徐婉柔。
——唤徐婉柔表小姐都是抬举了的。毕竟她只是个姨娘的甥女,又不是侯爷赵应昔正经的亲戚。
如意至今还记得自己入府那天的场景。
那天,一大早,她混迹在吴大娘送选下人的队伍中,同其余二十六名姑娘小子一同走过京城数条街,才到了安远侯府。
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战战兢兢,只缩在人群中低着头埋着脸,生怕被追杀她的人撞见给认出来。
一路担惊受怕之下终于到了安远侯府,又从角门入了府。进府之后,众人在一名身着家丁服的人引领下,来到了王府的一处院子。
在侯府行走时,她牢记吴大娘前一晚叮嘱了许多的规矩,目光只看着前方脚下的路,不敢胡乱扫视。即便如此,她还是对安远侯府的富贵深感震撼。
一路蜿蜒好几百丈远的庇荫长廊,地上铺满规整的板砖,洁净到发亮,两侧粗实光亮的廊柱,以及一路上余光中瞧见的亭台楼阁、假山奇石……
走了一刻多钟,到了一处院子,领路的人才停下步伐。然后如意——那时她还叫林心月,就瞧见了安远侯府的管家,后来知道叫赵泽泉的,在几个家丁分列两边的簇拥下,坐在亭子中等着他们的到来。
赵管家逐一细细瞧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长相,然后挨个问了许多问题,譬如从哪里来,家中有哪些人,在此之前是否在哪家当过差,是否识字,会做些什么活儿之类的。
林心月那时瞧着这阵势,说完全不紧张是假的。但拜于这半年的逃亡,离奇紧急的场面见识得多了,本就性子沉静的她如今越发沉稳,应答得颇为自如。
赵管家让众人答话时看着他的眼睛,林心月答完之后,隐约看见了他微微点头的满意神色。
赵管家花了近半日,才将这二十多人全部看完。他从中选录了八名丫鬟、五名小厮,并给他们都赐了名字。林心月便是从那天起成了“如意”。
在安远侯府的这四年时间,自然比她原先在外头逃亡的日子好过不少。
虽是当丫鬟,但侯府人口众多,数百个下人伺候那么几个主子,每个下人分工极为细致,只需要干好自己那份活儿就好。就拿碧澜阁来说,虽说碧澜阁里伺候徐婉柔的,就只有她们三个,但其实碧澜阁的洒扫等粗活,都是由沧池院中的粗使婆子和丫鬟包了,她们只需要干些近身伺候的活就行。
因此即便如意在碧澜阁,有时因着香儿偷懒得多做一些,也没有觉得有多辛苦。
比她那时候挨饿受渴,还要干着与她小小身子不相符的体力活儿到底轻松多了。
只是,身体的苦难暂时没有了,心头藏着的沉重却一日都不曾卸去。
如意丝毫没有忘记自己来京城的初衷。
躲进侯府内宅,只是出于保命的迫不得已,待她寻到机会,总是要洗刷四年多前的那一起冤屈的。
她阿娘、王婶子、二成哥的仇,她一定会报。必须要用凶手的鲜血,来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刚入侯府时,如意只想着避开一时的危急。到后来,在日复一日的忙活中,她也想明白了,短期内难以寻出法子、寻到契机。以她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又是在管制极严的侯府中,如何能轻易出府打听京城衙门的情况。而在这府中呢,她能沟通的也只是身边碧澜阁里这几个丫鬟,根本也问不到什么。
何况,如今,如意已经不敢再轻易同人敞开心扉了。
逃亡的那些日子里,晚上万籁俱寂时,她躺在床上、破庙里、草地上……总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忆从前。
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她们两家会遭逢此难。
如意已经能断定秦远明是凶手。那么,秦远明盯上的,应该是王婶子或者她。她的阿娘和二成哥只是被连累的。
实际上,如意更倾向的可能是,秦远明盯上的,就是她。
因为若他想杀的人是王婶子,那将同路的二成哥和她也杀了即可,为何还要特地到于禾村将她阿娘也灭了口。
尤其那天晚上,她躺在后山竹林窥望村中时,在人群中还看见了大成哥。也就是说,王婶子村中的家人还是无事的,只有她的阿娘被杀害了。
秦远明没有灭王婶子一门,灭的是她的门——毕竟,若按他原本的谋划,将她也灭了口,她家就无人了!
若真是这样,究竟是何原因,让秦远明产生要灭她满门的念头?林心月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每每沉静下来回忆、思索、抽丝剥茧,都会让她有坠入寒冰之感。
若真是她成了秦远明的目标,那么很可能是三月十七之前一个月内发生的事。
如意无数个黑夜里反复回忆,那一个月中她在秦府的事。思来想去,唯一可称得上异样的,便是春燕同她说起身世一事。为了安慰春燕,她也将自己的身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可如意还是没想通,春燕的身世,或是她自己的身世,硬说起来,不过就是捡来的这一点特殊了些,同秦府也没什么干系,会至于给自己家招来如此的灭顶之灾么?
这一团又一团的疑云仿若缠绕的丝线,将如意紧紧卷裹其间,偏她又找不出那能将自己释放出来的线头。
但是,即便不确定这些猜测是否真切——或许她被追杀与她向春燕言明身世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再或许,秦远明的目标压根儿就不是她——如意如今也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终究不敢再轻易对人敞开心扉了。
四年前,如意打定主意潜心在侯府中蜗居,还有极大的原因是出于对府外危险的忌惮——她不知秦府的人为了挖出她,究竟会做到哪一步,对她的搜寻会持续多久。毕竟,在根本不知晓她会来京城的情况下,他们都能在毫无希望中,坚持在城门蹲守了数月,更不用说,他们如今已经确认她身处京城。
因此,她不敢轻易出府。
如意将安远侯府后宅这小小的一角当作自己的护命之所,四年内她踏出侯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徐婉柔为数不多的出门,能躲的她都会想方设法地躲过去。在她休息的日子,她也始终留在那一方宅院内,对曾经的如云和现如今的如夏,还有香儿,也只推说人生地不熟不想上街。
也多亏了徐婉柔是投奔来的表亲,又是个姨娘的表亲,还是个定了亲的。若如意伺候的是个正经的侯府小姐,或是老侯夫人的亲戚,都少不得需要出去走动。
如意也不是没动过寻求如今府上的主子、安远侯爷救助的念头,但也不过是在听说了安远侯爷在朝中位高权重之后一闪而过的想法罢了。
一方面,衙门各司其职,当初吴大娘同她提过,如意也旁敲侧击问了香儿,知晓了侯爷乃是带兵的武将,诉讼断案并非他的职责。另一方面,如意顶多只是后宅颇为偏僻一角的一个小丫鬟,侯府下人数百个,入府几年她连侯爷的面都没机会见上一回,更别说能获得侯爷的信任,甚至能请动他为自己平反冤屈了。
总之,现如今,如意陷在安远侯府中,日复一日地当着值、干着活,只等着转机来的那一刻——天长地久,那些人总会松懈的。她的长相也随着年纪渐长逐渐长开,与小时候的她逐渐有了区别。也许再过一些年,那些人见到她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甚至彻底放下她这个小丫头的事了呢?届时,她总能找到机会将一切诉诸公堂。
不管是十年八年,甚至是更久,她总能找着机会的。她只要不死,就一定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