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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群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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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岄回到族邑之中,白鹤正伏在翛的膝头,少女手执一柄竹篦,安安静静地为白鹤梳理凌乱的羽毛。

另一只白鹤则被巫离抱在怀里,巫离正用打湿的布巾擦拭它眼角和鸟喙上的污渍。

白岄走过飞鸟群聚的枝桠,鸟儿们振翅飞到她身旁。

巫离抬起头,戏谑道:“悄悄话说完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那些?”

“哦,你的脸板得好难看,怎么?生气了?”巫离放下白鹤,起身走到白岄面前,在她腮上抹了一把,“听姐姐一句劝,板着脸可是会老得更快的。”

白岄掸开了她的手,沉下脸,“别动手动脚的。”

“好了,好了,别生气,我就是看不惯周人嘛,吓唬吓唬怎么了?”巫离在她面前转了一圈,赤色的衣裙绽开一朵血花。

然后她拉出白鹤的翅膀,翅尖的那些羽毛有明显的被修剪过的痕迹,“好好的鸟儿,养得只剩一口气,还被他们剪掉了飞羽,只能在地面上走,真是可怜。”

白岄道:“这是田猎时捉来的鸟儿,不剪掉飞羽,就会逃走了。”

“可在殷都,怎能有不会飞的鸟儿?看了真叫人恼火啊。”巫离爱怜地抚摩着白鹤的羽毛,白鹤也将长长的喙凑到她腰间,亲昵地蹭着。

白岄不想和她纠缠此事,转身欲走,“我要去一趟祭祀区,这两只白鹤就先托你照顾了。”

巫离叫住她,幽幽地问道:“小巫箴,你的飞羽,也被周王剪掉了吗?”

白岄彻底冷下了脸,“别胡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巫离一点都不怕她翻脸,“你可是主祭啊,怎么在周人面前温驯得像吃草的小鹿?”

巫离抬起手,吹了声口哨,白鹤乖乖地踱向翛,然后巫离上前挽了白岄的手臂,“今日安排有岁祭,主祭是巫繁,我与你同去,免得你被他欺负了。”

时近午后,祭祀还未结束。

从一般流程而言,这场祭祀是久了一点。

巫罗站在祭台后的荫蔽下,不满地嘀咕,“怎么不早说今天是巫繁这家伙主祭啊?”

巫蓬正在钻凿一支骨哨,闻言抬了抬眼皮,“巫隰说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愿意来。”

“好吧,我是真受不了巫繁。”巫罗斜撑着脸颊,抱怨道,“他每次都磨磨蹭蹭,要眼看着人牲的血都流干了才继续祭祀。”

巫繁喜欢折磨祭品,三牲也好,人牲也好,只要是活物,他都会先砍断四肢,看着他们在祭台上挣扎、恐惧、哭叫,最后绝望、奄奄一息,然后他再慢条斯理地、从下至上剖解。

许多巫祝看不惯他这种做法,也有人狂热地追捧他。

祭祀的用牲和方式由贞人通过甲骨占问神明来决定,祭祀的具体执行流程,则由主祭负责,神明一般对此没有异议。

即便看不惯他,其他巫祝也没有立场阻止。

巫离和白岄也到了,“巫罗、巫蓬,你们已经到了啊。”

“哦小巫箴来了,巫隰召集我们来此,说要商议后面的事。”巫罗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久的等待而僵硬的肩背,“不过怎么还没看到他来?”

巫离翻了个白眼,“他的主意可真多啊。”

“没办法,巫繁一向与贞人那一派往来密切。过去与贞人不合的那些贵族,或是随箕子离去,或是前往丰镐投靠周王。”巫蓬向钻凿好的骨哨吹一口气,吹去上面细碎的骨粉,“失去了贵族们的支持,我们也只得另找靠山,对吧?”

他们与巫繁政见不合,更不愿被贞人团体压过一头。

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也未必都是一条心,可如今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对抗巫繁和贞人涅了。

巫罗瞥巫离一眼,碎碎地念叨,“拜你所赐,如今无人主持巫祝的事务。王上迟迟不愿任命巫箴作大巫,我们之中是巫繁最年长,又一心拥护王上,近来事务都由他代管,日子真是更难过了,还不如巫鹖在时。”

巫鹖尊重、也有些惧怕主祭,一向对高傲的主祭们以礼相待,听之任之。

乍然换了人,又是最激进、严厉的巫繁,巫祝们的日子确实都不太好过。

过了片刻,巫隰也带着其他人到了。

巫即问道:“方才我们从那边来,见宗庙前仍有许多人,乐声也未停,今日的祭祀还未结束吗?”

巫蓬道:“今日还设有陪祭,耗时稍久。”

所谓陪祭,是以牛羊等活牲作为陪衬一同献祭,活牲所陪的祭品当然是人牲。

巫即摸了摸下巴,“还有陪祭啊,从前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如今很是隆重了,今日是乙日,祭祀的是天乙王?”

巫蓬又道:“不,是武乙王。”

站在巫即身后的一名巫祝冷冷道:“还真是小题大做。”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他生着一张不好亲近的脸,嘴角和眼角都向下耷拉着。

“怎么?巫繁那家伙惹到你了?”巫离笑道,“巫楔你这么不爱说话的人,都会忍不住抱怨,真稀奇。”

被称为“巫楔”的这名主祭,一向以预言著称,平日惜字如金,懒于跟任何人搭话。

巫楔没有情绪的眼睛扫过她,又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巫隰将众人都看过一遍,“我们今日有七人,巫汾、巫襄和巫率有事务不能脱身,但也同我商议过,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算上巫箴,主祭共有二十一人,剩下的十名主祭之中,不知有几人会死心塌地支持巫繁?”

巫祝之间的争斗没有贵族之间那么温吞,一旦撕破了脸,总有一方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白岄问道:“贞人他们的态度呢?”

“王上急于彰显新王的威严,希望扶持巫繁,微子要向周人示好,希望能由你继任大巫。”巫隰皱起眉,“新王亲信贞人更甚于贵族和百官,贞人集团大多支持他的决定,但贞人涅本人并未表态。”

乐声止歇,冗长的祭祀终于结束了。

“哦?大家都在啊,巫隰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跟我作对,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巫繁溅了满身的血,唯有面具遮蔽的上半张脸还算干净,他将大钺随手交给一旁的巫祝,于众人间看到了白岄,径自走向她,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斑驳的血脚印。

“白氏女巫,自祈雨之后,许久未见了。听闻王上邀你重新担任主祭之职,但你屡屡推脱。”

白岄道:“主祭一向并非由王上亲自任命,而是由族邑传承。白氏自夏后氏之朝,便追随汤王前往亳都,后随历代先王转徙,绵延至今,一向担任主祭,从未断绝。”

“我既然并未向神明和先王辞去主祭之职,又何须殷君再次任命?”

新立的这位殷君,在神明和死去的先王面前,连干涉神事的权力都没有。

巫繁“哈哈”大笑,这才低头仔细打量她,“想不到女巫去了趟丰镐,倒将周人的牙尖嘴利学得炉火纯青。不过你这样狂妄,我很喜欢。”

巫祝是神明之使,本该如此目空一切,才能显得他们的地位超凡。

巫繁俯下身,几乎贴到白岄面前,屈起的指节在她的铜面具上叩了叩,注视着她的眼睛,“下一旬的戊日有一场岁祭,将合祭中宗太戊王与其臣伊陟、巫咸。”

“女巫既为巫咸之后,是担任主祭的不二人选,早做准备吧。”

白岄不避也不惧,也直直地盯着他盛满了张狂和威胁的眼睛,“我有什么可准备的?议定和筹备牺牲是贞人和礼官他们的事。”

巫繁侧过身,凑到她耳边冷笑道:“你知道的,我在要你准备什么。”

自然是准备好在那一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白岄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作回答。

巫繁直起身,挑衅地扫过其他人,笑道:“大家也是许久没看到白氏女巫主持典仪了,想来都有些怀念吧?到时候我一定为女巫备下丰厚的祭品,以作庆贺。”

大家都是主祭,虽对巫繁厌恶、忌惮,却不会怕他,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此时,有人在后面冷飕飕地道:“有什么祭品,比你这颗对神明万分赤诚的心还丰厚?”

将巫祝献给神明是常有的事,往日主祭们也会如此互相玩笑。

可当这句话从以预言著称的巫楔口中说出来时,就很难认为是玩笑了,而是一种充满了恶意的诅咒。

“你——”跟在巫繁身后的其他主祭攥起拳,“巫楔,你说不出好话,还是当哑巴更好!”

“少在这装神弄鬼,在场的人可没有信的!”

巫繁的脸色微僵,挥退了那些主祭,剜了巫楔一眼,道:“既然是巫楔发话了,那我拭目以待。”

“走。”他唤上亲信的主祭,转身离开,浸透了鲜血的衣袖将细小的血点甩得到处都是。

巫罗抹掉溅到脸上的血点,向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真是哪里都惹人厌。”

“确实讨厌,用心也险恶。”巫离也不忿道,“他这是存心搅乱中宗的祭祀。”

就算白岄顺利化解了危机,恐怕祭祀也已是一团乱,这会显得白氏对先祖不敬。

但白岄一向淡漠,对于父兄尚且没有彻骨的怀念,对早远以前的先祖就更没有多少感情了,巫繁的话并不能激怒她。

巫隰安慰道:“我会命人探听消息,再去试着拉拢一些主祭,分散巫繁的势力。”

白岄摇头,“我能处理,不必忧心。各位,先告辞了。”

“巫箴。”巫蓬走到白岄面前,伸出握拳的手。

白岄会意,也伸出了手,巫蓬松开手,新制成的洁白骨哨落入白岄掌心,然后被她纳入掌中。

“巫蓬,多谢你。”

“不用谢我,是巫离拜托我做的。”巫蓬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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