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正站在华盖之下,入神地望着地面上的日影,华盖上装饰的幡带和珠玉随风摇曳,将影子投在她的身上,忽明忽暗。
日影慢慢转向辰时,她抬头看着手执矛钺逼近面前的近卫。
风声渐起,将垂下的幡带拂得很高,璎珞互相碰撞,在高台上发出脆响。
贞人涅看见那白衣的女巫镇定向后退去,脸上没有表情,既不恐惧,也不见忧悲。
她只是慢慢地后退,一直退到高台的边缘,身后抵着不算太高的青黑色木栏,华盖的阴影已遮不住她了,逐渐爬上中天的太阳落下粲然的光,她身上并未佩戴任何饰品,纯色的白衣被阳光映得有些刺目。
“赶紧捉住她!”贞人涅指挥着涌出大殿的侍卫们,将白岄包围,“下手都轻一些!她可是要献给神明的,别弄伤了,特别是脸,到时候不好看。”
白岄又向后退了一步,紧贴着高台的边缘而立,她回头看向东南方向。
“不要妄动。”贞人涅抬手制止了侍卫进一步逼近,转而诱哄道,“你若顾及父兄和族人的性命,便乖乖过来。王上要将你打扮得比王后还漂亮,献给神明和先王,这可是莫大的荣耀。何必自寻短见呢?”
传言中能通神的少女,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祭品,又是大巫的女儿,身份显赫金贵,将她献祭给神明,或许真的能吸引神明垂怜。
“您没听人说起过吗?巫箴的长女冷漠无情,您的条件可不够吸引我。”白岄提步,侧身踩上栏杆,风已经很大了,从她的身后吹来,将外衣宽大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侍卫们只觉手中的兵器都被极大的风力卷挟着,如有千钧重,有些抓拿不住。
“蠢货,快把她拉回来!你们是泥人吗?!愣在这里干什么!”贞人涅向着畏惧不前的侍卫们大吼,被一阵强风灌进嘴里,将他呛得直咳嗽。
狂风卷来了厚积的云层,天色瞬间暗了下来,沙土也随着风簌簌地打落在高台上。
站在栏杆高处的女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她仍入神地看着东南方向,人们的呼喊声和华盖被吹倒的动静都不能影响到她。
她明知父兄在殿内,凶多吉少,竟毫不关心,而是镇定、执着地望着风吹来的方向,仿佛在风中看到了什么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太反常了。
侍卫们哪敢上前,且风势越来越大,他们觉得好好站着都费劲,更不要说逆着风向前了,不由七嘴八舌道:“贞人,起、起风了!”
“是女巫召来了风!我看到她刚才在站在那里念念有词的。”
“不对,这么大的风,一定是神明发怒了!”
“是啊,神明发怒了,我们、我们不敢去抓她……”
“一群废物!”贞人涅夺过一把长矛,冲到栏杆前,他的喊声被狂风吹得变了调子,“快回来,否则王上定会迁怒于你父兄!”
白岄连头都没有回,他望见那女巫几乎是被狂风拥抱而起,她发中的铜环和绿松石被吹散了,零零碎碎地在风中坠落下去,然后她披着的那件轻薄的外衣也被风卷起。
她身上穿的是祭服吧?贞人涅此时才发现,那白色的外衣太过轻薄,不是主祭常穿的赤色祭服,很难辨认,但仔细看去确实是祭服的形制。
而且巫箴也说过,要让长女跃下高台,献给四方风神——她是打算亲自作为主祭,将自己献给神明吗?
高台上的异响和骚动吸引了商王和贵族们走出大殿,便齐齐目睹了这诡异的一幕。
女巫被自高台下方吹来的狂风拂起,散开的乌发和白色的祭服高高地扬起,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她几乎是悬浮在了空中,甚至能看到被狂风撕扯的云丝从她身边掠过。
等下一个眨眼的时候,她已如同白色的流星一般坠落了下去。
狂风阻止了众人追向高台边缘的脚步,没有人看到她是否真的落到了地面上。
“她、她方才是被风卷起来了……是吧?”
贵族们有些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摘星台上陈列的仪仗被尽数吹翻,连大门都吹损了半扇,可见确实是罕见的大风。
但大风能直接卷走一个成年人吗?而且还是在商王打算将她处死作为祭品的节骨眼上,这也太过巧合了。
侍卫们也顾不上僭越,一叠声道:“女巫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是被风卷走的!我们都看见了!”
在台下值守的侍卫们很快捧着一枚变形的铜环和一把跌碎的绿松石,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哆哆嗦嗦地汇报,“女巫、白氏的女巫被风神带走了,没有落下摘星台……”
太、太离奇了……即便是最盛大的祭典上,也从未见过此等神迹……
难道说,这才是真正的神迹?是神明不喜欢他们决定的献祭方式,所以派遣风神带走那个被宠惠的女巫,直接将她召回了身边吗?
侍卫双手捧着铜环和绿松石恭敬地呈到商王面前,连金石都跌碎了,区区凡人落下摘星台绝对是粉身碎骨,可台下的侍卫们已将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女巫的尸体。
不该如此啊,她又不是第一个跳摘星台的人。
跃下高台,以自身献于四方风神……吗?
巫箴方才的话,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
摘星台自建成以来,其下冤魂累累,却从没有一人能引来如此神迹。
唯有那身为主祭的女巫,身着白色祭服,在烈风中从容将自己敬献给了神明,然后引来了这吹倒了华盖的大风,并且在大风中失去了踪迹。
她当真是,吸引了神明的目光和垂怜吗?
一时间,众人沉浸在震惊、敬畏、怀疑、恐惧等种种情绪中,陷入沉默。
狂风渐止,观星台上一片狼藉,侍从们手忙脚乱地来扶被吹倒的华盖,为商王遮蔽日光。
“确实古怪,巫箴还能召来狂风?”商王是在场最冷静的,他打量着被大风破坏的门扇和仪仗,“去白氏族邑的近卫回来了没有?将捉拿回来的白氏族人带来朝歌细细审问。”
不多时,侍卫去而复返,声音颤抖,“王上,奉命前往白氏族邑的队长命人回报——”
“白氏族邑内空无一人,仅有幢幢鬼影,近卫们进入族邑后都吓疯了,还有不少人直接昏迷了过去,附近的巫医正在为他们治疗。”侍卫一行说,一行抖,“还有那些病患待的地方,巫医说病舍已经全部被大火给烧干净了,除了灰什么也不剩,巫医还说这火很古怪,平时祭祀也不可能烧这么干净的……”
越说越乱,他急迫地总结道:“总之……白氏的族邑处处都很古怪,巫医说最好不要让人接近。”
“废物!”商王一脚踹开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华盖,望着高高升上天空的太阳,方才的狂风吹散了云层,让光线显得格外刺目,“巫箴昨日刚离开殷都,便命人包围白氏族邑,怎么在眼皮子底下让他们跑了?”
“或许是、是神明和先王发怒……”侍卫的声音越说越小,生怕商王一个不高兴,自己就成了明天祭祀的祭品,“所以直接带走了白氏的族人。”
在场的人大都心知肚明,他们原本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借着神明的旨意来剿灭白氏,清除异己。但现在看来,神明似乎对他们的自作主张很不满,这场刮倒了华盖的大风便是明示。
说来也是,白氏是太戊王时期贤臣巫咸的后裔,巫咸历来是商王祭祀的对象,与他们的先王同在天上,难免与神明亲近一些。谁知道贞人在搞什么,偏要与白氏作对。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瞟向白岄跳下的方向,几乎是嗫嚅着补充道:“还派风神来接走了白氏的女巫……”
摘星台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若说那女巫确有古怪,被风神带走了也罢,一整个族邑的人,少说有两三百,竟然全部失踪,而且前去收押的侍卫们都自称“撞了鬼”,甚至吓疯、吓晕过去,就显得太过离奇了。
贞人涅低声唤一旁的侍从,“快去看看巫箴和巫屺还在吗?”
侍从很快去而复返,颤声道:“大巫和巫屺说要回到天上面见神明和先王,已自戕了。”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是附到贞人耳边说的,但在一片死寂的高台上,彷如惊雷在贵族们耳边炸响。
白氏的族人们已不知去向,恐怕追之不及,女巫被风带走,尸骨无存,更不知去了何处,大巫和长子则选择通过死亡回到天上,或许是要向神明陈述人间之事吧?事情看起来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正在此时,一群白色的飞鸟自摘星台下掠上天空,消失在高天的云层之间。
贵族们的酒早被狂风吹醒了,此时怔怔望着飞鸟的踪迹,再回想起侍卫回报的种种怪事,对神明的恐惧突然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蜷缩在高台之上颤抖、哭泣。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飞鸟是众神的信使,如今白鸟归去,或许是在宣告这个王朝行将到来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