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过十一点,雨水完全停止。
胡劲松坐在副驾,握着手机听电话那端的人报告情况,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通话结束后,他略靠椅背,抬手捏了捏眉心,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怎样了?”驾驶座上负责开车的女人问道。
城市霓虹透过挡风玻璃映照在她脸上,光影变幻着勾勒出一张妆容精致的面容——
正是方才在岳清住所出言安慰林晓柒那人,异情局代号“小芳”。
她神情淡定,问出的这句话却不是对胡劲松,而是向着挂在耳后的蓝牙耳机。
少顷,她挂断通话,左转过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才开口道:
“肖露去了宁远北区的星梦岛游乐园,一直到闭园都没有出来。”
从她接手这起案子,拿到肖露的笔录当天,警方就释放了肖露。
之后,便是异情局的“暗鉴”在跟进这条线。
“卢正带走斯文之后上了一辆出租车,走的又是七峻山方向。”话到此处,胡劲松略一停顿,思绪在“七峻山”转了几转,接着道,“但是……”
但是,车在经过星梦岛附近时,忽然绕道折返,径直开到了星梦岛门口。
警方能查到的通讯渠道显示,肖露自被释放后并没有和卢正联系过。
可是他们怎会有如此默契,在今晚不约而同去了星梦岛?
大概是同时想到此节,小芳和胡劲松一起转头,彼此对上一眼,眸中掠过意味不明的微芒。
宝蓝色跑车到达游乐园时,该处周边已被清场,两北两个常规出入口亦被封锁。
进入外围封锁线后,胡劲松与前来支援的武警队长、辖区派出所领队快速沟通完毕,便带领两支小队由南门进入,兵分两路向内推进。
两队人马移动快速而井然,不时有人离开队伍,寻到标记好的地点,将晕倒在地的园区工作人员救出送医。
还好,在卢正到来之前,园内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下班离开。
也因为如此,园中灯火大半已熄,方便了某些人在暗中潜行。
比如异情局众人。
比如肖露。
大约三十分钟前。
观景台附近灯光全部熄灭后,肖露悄无声息登上高台。
此时雨水将歇未歇,淋湿她衣衫,令其粘腻腻贴着肌肤,着实湿热难受。
但她抱膝靠坐在围栏一角,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呆呆地望着黑暗虚空。
灵魂仿若脱离身体,脱离当下,纵身扑入渐行渐远的旧时光。
那是属于她和刘勤的旧时光。
在遇见刘勤之前,肖露过得麻木且浑噩。
她出生在一个普通小镇,盛行千年而不衰的“重男轻女”之风在此处更加发扬。
幸运的是,她没有被取名为“肖某娣”。
她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露珠。
在数个清晨,她亲眼见过那美丽润泽的光华。
而在弟弟出生之前,她也确实勉强算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只她不知,露珠最终只会消失在阳光下,根本不可能变成真正的“明珠”。
6岁那年,肖露的父母求子成功。她终于成为一名男婴的姐姐。
男婴的名字是“肖阳”,爸妈爷奶都叫他“阳阳”。
此后,再没有“露露”。
露珠蒸发,惟余骄阳。
直至18岁,高中毕业的肖露逃离小镇,在宏都市的超市货架旁邂逅了同为理货员的刘勤。
那颗消散多年的露珠终于被小心收拢,重新凝结,逐渐绽放光芒。
刘勤是家中独子,人生与她大不相同,但个中苦楚却难分高下。
十岁以前,刘勤的零花钱足以笑傲同学,羡煞一众伙伴。
十岁之后,刘勤寄人篱下,日益拮据,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唾弃责骂。
因为他成了杀人犯的儿子。
那个总是对他说“妈妈最爱你了”的女人,亲手杀死年轻的第三者,自己也被送上死刑场。
那个总是对他说“有爸爸在,你什么都不用怕”的男人,笑着迎进更加年轻的第四者,将他这个拖油瓶送到了姑妈家,由祖父母看顾。
从此,他有“爸爸家”、“姑妈家”,但再无“自己家”。
雨停了。
游魂飘飘荡荡回到身体,肖露醒神抬头,看到遥挂夜空的半轮明月。
她微微一笑,起身步出观景台,踏上“鹊桥”。
右手一一抚过桥栏上的同心锁,步履轻而缓,肖露来到桥的另一端。
夜风拂动,吹起颊边碎发。
她漫不经心抬手捋了捋,隐约听见风中传来一记惊呼。
仔细分辨,却只听见两声若有若无的鸟鸣。
她收回注意力,仰头望向眼前高耸的黑影——68米蹦极塔。
似乎想到什么愉快往事,肖露再度翘起唇角。
一道铁门拦在蹦极塔和“鹊桥”连接处,好在这种普通锁并不难开。
肖露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就像刚才打开观景台铁门一样,轻轻松松再度成功。
沿着楼梯轻声迅速往上攀爬,不久便抵达顶层。
站在顶层入口处,她慢下脚步,双腿随着目光在夜色中前行,慢慢来到一处围栏。
越过此处,便是蹦极跳台。
肖露倚着栏杆,视线沿着隐约的跳台轮廓滑落,身体似乎回忆起疾速下坠的可怖和兴奋感,情不自禁轻颤两下。
她又想起一些往事。
思绪缈如轻烟,飘远又回归。
茫然间,她听见愈渐清晰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忽高忽低的说话声。
有人从楼梯上来了!而且至少有两个人。
她愣了一瞬,没有来得及细想,身体已经移动到管理室门外,快速开锁闪入屋内。
隐在黑暗中,藏在一堆杂物后面,肖露感觉时间过得越发难熬。
不同于外面的雨后凉爽,屋内空气过于滞闷。
汗水慢慢浸湿后背衣衫,她却好像未觉不适,半垂眼睫又恍惚了神思。
蓦听一阵杂乱脚步,来者停在门外。
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隔着门板,听不太真切。
肖露略微回神,但很快又被纠缠的思绪夺走注意。
直到门外的说话声突然提高,演变为怒吼,接着门板“嘭嘭”两声震响,猛地被砸开拍在墙上。
肖露被吓得浑身一抖,彻底醒神的瞬间,下意识咬紧嘴唇止住惊呼。
有人步伐踉跄走进来,口中混乱地低语,时而大叫两声,声线诡异不似人类发出。
他在房间内走动翻找。
风从大开的房门涌入,带进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肖露抱紧双臂缩在角落,努力放轻呼吸。
有两次,那道人影来到附近时慢了脚步。血腥味便更加明显地在空气中发散。
肖露屏息闭眼,用尽全力抑住牙关颤抖,从头皮到背脊阵阵发麻。
好在那人终又绕去别处,很快找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往门口走去。
脚步声拖拉混乱,混入时不时的斥骂和絮语。
“露……露露……”
熟悉的声调传入耳中,如同幻觉般飘缈,却胜惊雷劈在肖露鼓膜。
她立刻睁眼,抬头抻腰,从杂物缝隙中往外看——
门口,一人弓着身体,甩动手中刚找到的绳索,正粗暴不耐地捆缚什么。
肖露不知道他捆的是什么,物品或人?
她不清楚。
更确切地说,是她根本没有想过去关心。
因着那声“露露”,所以在瞧见门口那人模糊而熟悉的轮廓时,她便确认,是刘勤。
又或许,不全是刘勤。
她还记得,自己被警察放回家后,在自家客厅见到的女人。
那个女人告诉她,刘勤已被侵蚀,现在的他只是空有躯壳的怪物。
当时,她在午后闷热的空气中沉默,反复思考“侵蚀”的含义,终于开口:“被侵蚀……痛苦吗?”
女人好像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凝视她片刻,慢慢说道:“应该非常痛苦,因为这个怪物正处于虚弱状态。”
“侵蚀完成的速度取决于怪物本身的强弱程度。
“强则鲸吞,弱则蚕食。
“速度越慢,受害者感受到的痛苦就越漫长。
“并且,侵蚀一旦开始,则不可逆。若想解脱,只能……”
话音止于此处,女人不再多言。
彼时,肖露垂眸静默半晌,却忽地笑了。
她想起雷声隆隆的雨夜,自己举起的刀尖。
原来她真的没有做错。
她只是想错了。
本以为杀死假的,能让真正的他回来。
却万万不敢揣测,他是否没有再回来的可能。
此刻,她抬起眼睑看向前方:
刘勤正佝着背,揪着头发呼哧喘气,喉间不时发出野兽低语般的响动。
很快他又恢复正常,直起身体拖动脚边黑影缓缓迈步。
肖露的视线一扫,顿了顿,再仔细打量两眼,这才发现被他捆住的物什原来是个人。
“它又要害人了。”她如此想道,脑子隐约清醒两分。
刘勤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脚步声也渐远。
肖露慢慢坐倒在地,垂首阖目。
脑子里好像塞满想法,心中乱糟糟都是情绪。又像内里俱空,只余一具毫无灵魂的躯体。
身心煎熬反复,时间似快还慢。
肖露脑海中的巨浪终于退去,只在荒芜沙滩留下些许痕迹。
她沉沉吐气,于黑暗中睁开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