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方颜，不，叫棠溪颜。

今年十六岁。

三年前因意外救了一名落水少年，少年恩有重报，赐了她一个高大上的姓氏——棠溪氏。

少年恰在一棵甘棠树下掉进水里。

他在围岸甘棠树下花雨纷纷，她在水中捕鱼成欢。

甘棠为荫，庇之溪焉，为溪有汝，譬如碧玉，犹见我怜。

少年取“棠溪”，为她更姓氏，惠留颜字，名棠溪颜。

而她衣衫褴褛，却能因捉住条可以果腹的鱼在水中尽情欢悦。

少年掉进水里，水不及腰深，只是一条较为宽阔的小溪，他却在水里使劲扑棱，“救我，我不会游水，救我……”

还有不会游水的人？

因为她也不会。

她扔掉捕捉到手的鱼，拥着瘦小身板，淌着没过肩头的水，只顾得露出一颗脑袋保住呼吸，然后举着七尺长竹竿将少年救起，又捞回少年掉落水里的手杖，她为此呛了好几口水，险些搭了小命。

“你也不会游水？”少年半残之身，被救起后虚弱无比，撑住手杖，堪堪立稳，关问她。

她不会游水还那样冒险救他，险些受累及，少年自责懊恼，只是见她在水中嬉闹，以为她水性极好，可她所在的位置是浅水区。

弱点被当场揭露。

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动了下，盯住少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不会游水，但不会把自己弄掉进水里。你不会游水却把自己弄掉进水里，你腿不好，眼可是好的。”

她拐弯抹角说他走路不看路。

少年难掩三分羞愧，低下头，“以后我会认真看路。你不会游水，为何还愿冒险来救我？”

“我若不救你，我就成了见死不救的人……我不想做那样的人。”她转身坐去河石上，显得郁郁寡欢。

少年一瘸一拐跟上来，“为何？”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浮光跃金，像无数金子在闪动，许久，“我不想做让人厌弃的灾星——我娘说我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

“真的吗？”

少年墨发间滴着水珠，毋庸置疑朝她点头，她不可置信到开心大笑，尔后垂下脑袋。

她五岁被赶出家，一直流浪乞讨，从未受人这样极度肯定，她踧踖不安。

只因五岁时，一相士从家门前路过，观其八格，看其三庭，谢绝了她娘亲邓氏的布施。

那相士从鹿角算筹中卜出一个“离”字。

邓氏恳求相士解厄之法，那相士道：“依卦象来看，施主家中有一女，自出生带血煞，生为不祥，克亲寿短，注定无依，不宜宜家、宜室、宜人。”

家中原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弟弟不满三岁，时常染病，几回险些夭折，邓氏自然信了相士的话。

而她足底确有一枚血痣，正生足中，痣梢鲜红，宛如一滴血泪沉坠，透着悲凄苦。

相士真真是卜了出来，分毫不差，邓氏狠心便将她赶出家，令她离得远远的，不许往回走。

梅雨时节，半身旧蓑衣屏天雨，她光脚离家，山林地里，开始了四季寻野果充饥过日子，街角巷陌，住着同流浪狗一样的居所，但再冷再饿，她只想做一个不被厌弃的人。

像那水面上铺满的金子，闪闪发光。

她望着少年，许久才言：“谢谢你。”

“我所言非虚，谢我什么？”

“当然谢你让我救了你，还把你救活了。”

她洋洋得意。

可到底该谁感谢谁？

两人相视一看，都笑了起来。

少年的侍卫买回他爱吃的梨肉饼，她转眼认出少卫，“是你？”

她和叫花子们一起住在狗洞里避寒时，有人从洞外给她送进锦衣，她爬出洞外，巷道口的执剑少卫背对街角行人，教她快将衣裳穿好。

而面前的石阶上，还放着许多馒头、核果。

她一直在找那个在寒冬里为她送锦衣吃食的人。

现在找到了。

她两眼放光，走到少卫跟前。

少卫看了看少年，当时她并未注意到巷道口外被屋檐挡住的马车里，正坐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是他赠下的锦衣，一料双栽，他穿的和送她的一样。

少卫恭谨揖礼，“九方见过姑娘。那日，九方是遵照公子吩咐将衣物送与姑娘御寒。”

“……是这样？”

她回头望着少年，少年点头。

一直记错了恩人，不过一样要感谢，她眼下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即刻向少年及少卫弯腰深鞠一躬。

少年扶住她，倚着手杖立直身体，他不走动时，看不出身带残疾，只是周身湿哒哒的，像一只落水猫，比她还要惨，她忍住不笑，“可惜我没有衣物给你换。”

她转身跑进树林拾来干柴，身上没有引火石。

少卫帮忙引燃柴火，然后替少年脱下外袍晾在竹竿上烘烤，她坐在火边，见少年脱了外袍烘烤，她也脱下衣裳来烤，少年见状赶紧遮住她，“你……你是女孩。”

“我是女孩呀！”

这有什么能够质疑的？

她茫然望着。

少卫连忙转头回避。

她看了看少年，“你能脱了烤，我为何不能？”

她的衣服也湿了，总不能要这样穿着湿衣服吧！

可她身上退去一层外衫，里面寒碜得只剩薄薄一层内衫，少卫背着身，替他公子说道：“我家公子的意思……”

少年出声咳了下，打住少卫的话，赶紧穿上衣衫，“我不烤了。”

“这是为什么？火升这么大，为什么不烤了？”

且衣服还没有烤干。

少年系好衣带，她也只能先把衣裳穿好，坐在离火堆近的位置，穿着烤。

可想到先前少年落水呼救的样子，着实好笑，她望着少年，笑颜如明月般拍拍身边空位，还把一旁的少卫也拉过来要坐在一起，像讨饭的兄弟们那样，排排坐一块石板上。

石板大小有限，她甘愿挤在中间，这样还暖和。

少卫可不敢有失礼数，揖礼后抱着剑守去一边。

不过他没有落水，她取笑少卫：“是不是害羞？”

少卫不好意思回头答话。

然后她挪了挪屁股，空出更宽的位置，让少年坐稳，“幸好今日我有机会救你，你之前送我的衣服……我、不小心让狗狗咬坏了，我一直、难过了许久。”

那样华贵的衣服，她舍不得穿，也没有地方存放，于是藏在了墙角的地缝里，用谷草盖着，不想被流浪狗发现，以为里面包了吃食，叼出来咬得稀碎。

为此很长一段时日里，她见着流浪狗便追着它们打，可打着打着，那些流浪狗再不敢回来了，满街四处流窜，连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引得它们被追杀、烹饪。

她不忍心再打它们，可也愧疚没能好好护住那衣服。

少年将柴火往她面前拨了拨，“那时天已冷，你为何不穿上？”

她抿住嘴，片刻后才出声，“我没有穿过那样华贵的衣裳，若是穿它出来要饭，我肯定会被饿死。”

是自己思虑不周，少年埋下头，怜悯的、爱惜的，将手上梨肉饼全部递给她，她只拿了两块。

“每日挨饿，现在有这么多好的吃食，你为何不全部收下存好？”

她尝着那美味的梨肉饼，满足地笑道：“我只救你一回，你若每日都来落一回水，那我便每日都有理由吃你的饼。东街授课先生讲了：‘苟非吾之所有，一毫莫取’，你之前已送了我衣物，今日我救你，按理是不该再要你的东西。而且，我救活了你，并不是……她们说的，我天生不祥，我也有我的用处，对不对？”

少年重重点头，“那你可愿往后每日都有这样的饼吃？”

“你当真要每日来落一回水？我只是说笑话，你不要拿它当真，而且你……”她看了看少年跛脚的身体。

少年烘干了披帛，替她披上，挡却春寒，“这样的话我自然不会当真，我身体不便，若每日落水，要你每日下水救我，且你水性、也不佳，这样自然不妥。棠溪，我愿以我所有顾你安然，日后，我娶你可好？”

“你娶我？”她满脸惊诧，又皱起了眉头，“家人对我避之不及，我是一个没有人愿意要的人。”

“我愿意要！待你及笄之年，我迎你回府，做我夫人，便可每日吃着你喜欢的梨肉饼。”

“夫人？是不是还要同你生孩的那种？”

像爹和娘一样。

咳咳……

少年禁不住一阵呛咳，“这……我愿听你的。只是进府后，你可不必这样风餐露宿流浪，会有饭吃、会有衣穿——我想你待在我身边。”

“这是为什么？”

“你今日救了我，救命之恩，我愿以身相许。”

“啊？是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

“许你白头齐老。于你，我愿以红妆相迎，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

不日，少年果真带了厚礼上门求聘，她慌张得不好意思回见，便跑去找教她学医的江湖郎中。

元郎中甚是欣慰，开导道：“以后你呀，是要做城主府的少夫人，不用再日日跟我学这些救人的法子，也不必再乞讨营生。”

这真的是一件好事，等自己有了吃食，一定分给他们，让他们也不必再乞讨营生。

她心花怒放地又跑去找老叫花子。

老叫花子走南闯北颇有些野闻见识，说道：“日后你呀，再不用为吃穿发愁了，那是我们邑安城未来城主，除那京中皇帝老儿，他就是这方土地上的神。他为你更名棠溪颜，寓有庇护之意，小溪溪啊，日后，不怕再有人欺负你喽，长大后放心嫁吧！”

比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乞讨中时常被人欺负而又打不赢才是致命的麻烦。

现在好了，有人保护了。

她欢天喜地睡在梨花树下晒太阳，畅想未来那些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是……相士的话犹如在耳，她找到城主府，要把足底血痣的事先告诉给少年。

少年身体本抱恙，不要真把他克死。

而对相士的话，她开始并不相信，离家后她经常悄悄跑回家看望父亲、弟弟、妹妹。

后来，父亲死，妹妹死……

她渐渐信了。

要逆改天命，不连累他人，听路过的僧徒普雨，她悟到要做一个不被厌弃的人的秘诀，善做善行。

看着眼前城主府门高庭深，碧瓦朱檐，踏道大理石流光，那院头翠枝香果凭栏，墙围绿红相映成景。

这样富贵的府邸，尤其府外有侍卫带刀看守，她一时紧张得不敢上前，暗暗抠动着指甲，滞留许久才敢鼓起勇气上前去告诉侍卫：“我想、见你家公子。”

侍卫问道：“府上有两位公子，姑娘是想见我家哪位公子？”

她想了想，“有手杖的那位公子。”

“姑娘是找大公子，不巧，大公子今日不在府中，姑娘是何人？待大公子回府，小的好向大公子禀明。”

她再看了看城主府，青砖碧槛，香径流影，她默默地摇头，“你能、帮忙转一声话给你家大公子吗？叫他不要娶东街巷子口里的女孩，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