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呼啸的寒风,眼前是雪白无垠,四野群山相缪,气势如虹,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势。
抬头万里苍穹,低头阴山大营荦荦在首。
俯仰间,坐观云海。
这一刻,她确信了温孤仲卿是在这望峰山上日日夜夜望着军营,及那军营中的人。
前去数步是万丈悬崖,稍有一个不小心便会掉下去,粉身碎骨,才站不一会儿她便不自觉双腿有些发软,紧紧扶住身侧峭壁,默默往后退了退。
隔着厚厚的戎衣,一股力量稳稳扶住,温孤仲卿带她前移一步,她本能地往后一缩,这不比攀岩,有安全措施,且自身没有武功,怎么能开玩笑。
可扶于身侧的力道很稳,她依着向前一步,“这两年你就是这样在山上望着?”
若是原主知道他这样守望着,一定死也舍不得离去。
或许如此,她死那一刻,才仍然记着他,用他曾呼喊过的声音极力想保住一命。
可命运弄人,她仍是死了。
夏语心稳住双腿,望着山下不远处的大营,他能日日夜夜这样望着她,可她,到最后那一刻也未能再见上他一面。
多遗憾。
用了这副身体,她不禁细细看了一眼温孤仲卿。
这一眼,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少年瞬间拉回眼前,是那样清晰迷人。
眸清如澈,面宠隽秀如俦,华白的衣衫,风中徐徐拂动的青丝,美若谪仙。
是原主眼中的他,她看着看着,眼角禁不住畜满了泪水。
转身。
手中似暖风生麦,温孤仲卿运内力驱散着她周身寒湿,在这巍巍寒风之颠,竟一点不觉得有一丝冷意,“温孤仲卿……这么高的山,你不会让我从这里下去吧?”
显然,正是。
那身形屹立风雪中,衣袂飘然,回头望她。
夏语心顿时真想扇自己一耳光,前一秒还在为原主痛心惋惜,下一秒就被现实拍一巴掌。
“你是故意的吧?这么高的山……夏庄主、富九方皆是从那面山口出去,你让我从这里……下去不死定了?”
可那一面的出口明显也下不去,夏庄主、富九方皆是有武功的人,可这里她也下不去,顿时垂头丧气。
转瞬,又眼前一新。
温孤仲卿掌中力道御出,化去脚前半丈积雪。
此路虽不是下山坦途,但沿着石壁总能慢慢下去。
只要走下这座山,穿过那片灌木岭,便可回到军营,路上正好可以看看有无对症瘟疫的药草。
一举两得。
“多谢公子,我虽曾救过公子一命,今日公子又多救回我一命。不过,君子一诺重千钧,誓出如山,待明年,我治好军中瘟疫,公子不要忘了收回聘书。”
“好。”他又一贯干脆答应。
经过先前那一遭接一遭被坑,夏语心不免心中沉了沉,真没底,可这是眼前下山最好的路,她硬着头皮下。
一步一步踩稳再挪动,站到一处稳当地,大半寒风被温孤仲卿遮挡,她经了好一番思想争斗,只手扶住峭壁,只手拿出令牌,“这个、本姑娘暂且借用,一年为期,期限一到,自然归还。”
“公子令牌!”富九方跟在身后,那可是城主令牌,号令三军统御百官,公子从未离手。
温孤仲卿不急不徐,目光只在注意她脚下,生怕她说话一个不注意跌落。
公子不出声,富九方自然要闭嘴。
夏语心赶紧收好令牌,担心转瞬被抢,“不说话,那表示允了,多谢!”
她是不给他时间说话,刚掏出来又塞了回去。
“棠溪姑娘,请一定护好我家公子令牌。”富九方抱拳嘱托,且不忘恭维,“我家公子果然没有喜欢错人,这些年公子虽末与姑娘面面相会,但也是日日守望着姑娘,是见姑娘出落有致、玉石俱焕。姑娘勇气与智谋亦如当时救公子一样,惊人出众,俗雅皆须臾。”
哼。
夏语心看了眼,“你家公子落水估计不用我救也死不了,你还在替你家公子说话,知不知道什么叫欲盖弥彰?想说我偷了你家公子的东西,直说无妨,何必转弯抹角说什么俗啊雅的,是褒还是贬我?”
“我,姑娘误会了……”富九方支吾不出,确有掩盖之意,但也确有赞美之意。
夏语心笑道:“行了,就当你是夸我,告辞。”
身处这悬崖边,不宜多站多言,她留意着脚下,步步谨慎下行。
先前在洞内,她晃眼见着温孤仲卿腰间有似令牌一样的东西,趁将雪狐裘披还回他身上时,一次未得手,二次顺手牵出,正好拿着它回军营,必要时好差人办事。
温孤仲卿一直立于风口,挡住那寒风,她拿了令牌一走,竟是也不与他多说一句,是富九方一直在他耳边叨叨:“棠溪姑娘慢走。棠溪姑娘,后会有期。”
夏语心腾出一只手来拜了拜,“还是后会无期吧,未到约定日时,大家不见面为妙。”
她这一去,可是要干大事。
本是想替公子好好道个别,不想……
眼角余光看了下公子,富九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不敢出声了。
温孤仲卿沉默地注视着她脚下的路,积雪覆石苔,走过他化掉积雪的路段,夏语心落脚一滑,风卷着飘雪,那股熟悉的暖意倏地靠近,转瞬落到了深崖平地。
“后会无期?棠溪,转眼又见了。”
内力传音。
夏语心湛湛稳住脚底,一支玉槊别进了腰间,眼前一抹雪白身影退去,还未及开口,那身形已去向山颠。
仰面间,雪花飘落在面门,化在眉宇,山颠空无影,不落纤尘。
温孤仲卿早没了人影。
谢了。
她默默道了声,自叹弗如。
棠溪颜啊棠溪颜,你怎么就不会点武功?
可细一想,以她那样短暂且悲惨的一生,又去哪里习武?连解决温饱都成问题,能活着就算不易了。
夏语心一阵怜惜,又叹了声,环顾四野,古木参天,积雪覆盖,透过灌木林,群山连天,苍茫万顷,军营在山下,要翻过前面好几道山坳才到。
她拿出温孤仲卿留下的玉槊,这雪地不知深浅,正可以用作手杖,深一脚浅一脚,踽踽前行。
四周静得只有她踏雪的咯吱声。
脚边积雪覆盖的灌木叶里冒着两片青叶,她用玉槊拨开积雪一看,以为是药草,只是平常的几株植被。
眼下深冬寒月,若这山里找不出药草,就很难解决眼下困局。
她走到另一处山坳,古树根外,藤蔓相连,不慎被绊了跤,树上积雪簌簌掉落,她连滚带爬躲开,抖落身上积雪,继续沿下山方向前行,边走边仔细寻药,这一路要真是寻不上,那只能回到军营,拿出令牌,多带了人一起进山寻找。
她偷来这令牌,最大用处也在于此,人多力量大,单凭自己一双手及这默默无闻的身份,不说医治军中瘟疫,不再死一次就当烧高香拜了阿弥陀佛。
不过话说回来,要治好全军瘟疫,凭她一人是断然不行的,数万将士尚有大夫诊治,且无须她来操心,但那上万灾民就不同了,需要她举一人之力来彻底拯救。
虽然她在采药问诊上算不得持证行家,但略懂皮毛。
前世父母工作忙,她从小随外公、外婆生活。外公是镇上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每逢二四六坐堂问诊,三五七进山采药。
春夏秋冬,四季不更。
那时她刚上小学,连大字都识不得几个,就能认出许多草药,随外公进出山里、坐诊医馆,日积月累,渐渐也熟知了许多草药药性及用途,还有每年生长时节。
进入高中,她才离开外公、外婆,从镇上去往忻城父母身边念书。
后来高考,她本立志要成为像外公一样务实惠民的中医,且父母也是医学界名流,奈何随了时代潮洪,最后报读了工商管理,研修经济学,毕业后顺利进入了知名跨国公司,就在那时候,遇见了李予安……
“早知道就踏踏实实做名中医。”
忆起悔之莫及。
其实不管学什么,至少如果有重新来一次的机会,她是不会再选择遇见李予安。
人生正当时,遇见李予安,她以为是天赐良缘,最后落得惨死他手……
咚!
正追悔莫及,脚下重重滑一跤,齐地一个跟斗栽进天坑,浑身滚满了雪,脸上也胡了一脸。
夏语心气得骂道:“死渣男,我只是悔不当初遇见,你还他妈还要绊我一跤。”
当那绊倒她的草藤是李予安,她狠狠踢一脚,抬头仰望,天空灰蒙蒙,问天道:“若是受苦受委屈的人抱怨一句要遭报应,那些做了坏事、置人于死地的人,你是不是都要将他们全部收拾干净?”
但又怎么可能,就像温孤仲卿说的:若是这天地真能庇佑,菩萨亦真能显灵,于人而言,还有何烦恼?
“李予安,只怪我比你死得早,不然,我定要亲手杀了你。”
她抹去脸上的雪,爬起身,一道鲜黄影子晃入眼帘,她用玉槊轻轻拨开,定睛一看,是一朵菊黄小花。
拨开这一头,藤蔓的另一头又弹了回来。
她沿着荆藤寻去,身后还有好几株吐露着黄色花蕾的植物,细一看,她摘了一朵闻,气味同小时候外公教她采识的冬花一样,正是可入药救病的款冬花。
遇此良药,她高兴极了,抱着小花朵猛地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