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战报,斯维因自弗拉伊方向增兵,意图踏过常磐青新防线,直逼广雍。
正要东进的宣野不得不回防,新图严阵以待,准备随时与之接战,前往支援。
暗流汹涌,指令来去间,各地的调派纷至沓来。正逢审核已过,大批伤员复员,休假的士兵告别家人,匆匆前去大换岗。
林寻心夹在人流之中,行李小小一只,她扶正帽子,橄榄绿制服甩到肩上,咖色短衫露出结实的臂膀,装车也很有技巧,她先把行李扔上一人高的大篷车,后退两步,猫一样轻敏地跳上去,车上的战友搭了一把手,亲切地拍她肩膀。
帽子又偏了,发丝乱蓬蓬,她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趴在车栏上,正要给队长说话。
队长拄着拐,在车下抬头仰视她,这个视角太少见,林寻心一下怔住。
沈明绚提醒道:“东西都带好了么?”
“……嗯嗯,"她回过神,做了个加油的手势,"保证没问题!队长你快回吧,别熬夜,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好了都交代多少遍了,倒是你自己也记得啊。”
"嘿嘿,”林寻心扬起笑容,突然她拍了下手,掏了下口袋,“噢对了,差点忘了大事。队长,你先拿着我的手机,等我到宣野找安妈妈再申请一个,到时候给你发短信。"
小巧又陈旧的翻盖手机,上面挂着少女求的护身符,沈明绚的那部在堡山坏掉了,一直没来得及换新,其实也无所谓,现在无线电信号这么差,只有军方的线路能保持畅通,在青峨山里更是雪上加霜,有手机都是摆设。
沈明绚正要拒绝,引擎发动,一阵轰隆隆——再多的话到嘴边都被打断了,林寻心一股脑往她怀里推,大力地挥挥手。
“队长——再见啦——”
很快滚滚黄土模糊了视线,沈明绚努力跟了两步,她想喊,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只留下一声变调的抽气,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用力地挥手。
直到车队开往山下,渐渐没了踪影。
……
…
下午,日光懒洋洋划过。
“……很难受么?”
向导和她面对面坐着,这样问道。
今天出院的人不少,沈明绚换了新病房,这间屋子大了一圈,能摆开四张病床。午后屋内的空气纷纷蒸腾,竹竿撑出窗的短衫滴答滴水。
哨兵咬了下唇,“有点。”
回病房的路上,景还是那些景,可身边少了叽叽喳喳的林小燕子,突然就不再那么活泛了;饭堂的大锅热气腾腾,小黑板写满今天的菜单,也不再有人一起吐槽,一起热热闹闹夹菜抢饭;这些情绪的小毛刺根本来不及抚平,战场的焦虑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沈明绚缓缓攥紧拳头,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力。
“你可以试试感受它,然后识别它。”
精神力环抱过来,不断变换形状,慢慢编织成网——这就是精神屏障,它是安身的巢,温和、平静、如云似水……被拢住的精神不再嘶嘶哀叫,像倦鸟归巢,静静地等待伤口愈合。
治疗和夏日午后一样漫长,沈明绚的精神图景刚刚修复,一旦开始搭建屏障,容错空间小到可怜,要是再兼顾适配度和耐用性……操作难度太大。席月并不心急,她精雕细琢,每次只慢悠悠织一小截。
“……一直以来都是别人送我离开,”沈明绚润了润唇,她还不习惯分享愁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总是听别人说珍重,突然有一天…我……”
失去了能仰仗的强壮体魄,不去保护,不再冲锋,人也变得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下,还要送年轻的妹妹去战场。
这份脆弱和惶恐,已经远远超出沈明绚的预期。
苦涩顺着链接蔓延,好像不断来拱她的小兽,向导低头看她的眼睛,熟练地疏导、安抚,揣摩未尽之语。
“沈明绚,你完成了该做的事,”她说,“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
话是这么说,可此刻战火还在祖国大地上熊熊燃烧,亲友死去的不能瞑目,活着的又随时都会死去,放下才是最难的。
就连她自己也还在面对这份煎熬。整整五年的战争坟场,午夜梦回,遇到的没遇到的人都在嘶吼,赤红的鲜血淌满了山谷峡河。
知易行难,不外如是。
“如果是五年前,我可能会劝人活一次,哪有什么一定要做成的事情,不如潇洒一点,何必作茧自缚呢,”她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地说,“但现在……我们这些人早就回不去了。”
说着残忍的话,她还是温温柔柔的,手指碰到沈明绚握紧的拳头,一点点掰开,学生的手有点文气,但这些年来已经足够青筋显露,长出枪茧。
这让席月想起精神图景里那个荡秋千的女孩,她眼神柔和,“那就只能劝你,给自己留点余地。”
从攥紧的拳头里留一指缝来喘息。
至少……去晒晒青峨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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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车队陆陆续续离开青峨,山谷重新恢复了往日宁静。
大清早,阳光透过竹帘,晒着床头一只老式闹钟,此时屋内明暗交替,分针前进一小格,时针正好指到六点。
铃铃铃——
席月睁开了眼睛,长叹一口气。
她难得睡着,却做了一夜噩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劝了沈明绚,午夜梦回,回的又是文冈。
老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按掉闹钟,呆坐了几秒。
砰——爆裂。
呐喊。
睫毛不住地颤动,她抬手,捂了下耳朵。
下一秒心脏骤疼,她佝偻起背,手向下挪到胸口——幻听只是一个引子,更糟糕的躯体症状接踵而来。向导皱紧眉坐在那,冷淡、肃静,像座无言的冰山,几分钟后她终于承受不住,弯下腰去,长发凌乱地滑到肩膀一侧。
她开始剧烈咳嗽,手指抓紧心口,挣扎着翻下床,拉开抽屉吞了几片药。打翻的药瓶滚到墙边,塑料瓶上的喷墨很劣质,字体都生着毛刺:普斯莱阻断盾。
席月闭上眼,肋骨的断裂痛消弭,鼻腔里弥漫的血味也渐渐褪去,她嗅到林间的水汽,而阳光终于穿过幻觉迷雾,结结实实地撞在后背上。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每个上过战场的向导都会遗留点小毛病,之前的检查结果也给了她足够的示警——全局向导有更耐损的精神力,可作为突变个体,罹患精神疾病的风险要上浮五个百分点。
超强堡垒坚如磐石,可一旦崩毁将不可逆转。
也……没关系的。
席月弯腰穿鞋,正要起身,这时眼前一阵晕眩,她跪倒在地,有那么一刹那……她分不清这是哪里。
在校园里弯腰系鞋带吗,一片片红枫落到步道,抬起头就能看到室友红黄相间的毛绒围巾。
还是……青峨大山的深夜,挨家挨户亮起灯火,夜风吹来一把纸钱,祝春霖披着旧衣,从人群中徐徐走来。
她形销骨立,抽刀时手却很稳,笑也淬上寒霜:把家伙拿好,都紧紧鞋带,老娘今儿就是不做这个司令,也要把这群渣滓给剿了,孩儿们!走,看看谁才坐得青峨的山大王!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席月还有心情腹诽,被逗笑了。
阻断盾最大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将情景闪回替换成一些无伤大雅,可能还有点快乐的回忆,因此会阻断向导的意识通达,出现一些醉酒反应,也还好,席月不打算继续沉湎,她摇晃着起身,在想今天的治疗恐怕要取消了。
……才回去上了几天班,享受静养的肉//体和精神就开始抗议,属实是从简入奢易,从奢入简难。
记忆碎片还在像雪花般纷纷扬落。
慢吞吞穿衣服时,不知怎么闪过席延刚那张脸——她不想叫他父亲,这个人伏在过去的时光里,更像一只没有嘴脸的黑狗。
时间过去太久了……好像是十三岁的隆冬,壁炉很热,妹妹在地毯上玩洋娃娃,他翘着二郎腿看今天的财经报纸,对斯维因的哨向隔离政策大加赞赏,“埃德蒙真是个天生的领袖,硬汉,道德最后的守门员。官员都该学学,把这些怪胎变态通通关起来!”
他五官模糊,只剩一张脸在笑,昂贵的定制套装有着浓郁的香水味,皮鞋踩过来,“真是乱,席乐,好孩子,去找姐姐玩,让她陪你过家家,一会儿议员叔叔要来,爸爸忙。”
八年后,这位伟大的埃德蒙率军入侵邻国弗拉伊,席月不知道席延刚有什么感想,哦,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不死心地想和便宜女儿再续血亲情分,威逼利诱她参加商业晚宴,以及……尽量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最好为家族换来某场光鲜的联姻。
大概又过了一年,斯维因发动大空袭,密密麻麻的炮弹穿破层云,一夜间山河崩裂,大片土地化为焦土。
两人早在之前就登报两清,最后一通电话都称得上仇家眼红、刀兵相见,她披上军装,拿起枪就要奔赴战场,而这位顶层精英,手中有数不清的权柄、财富和人脉,却背信弃义,像只梦醒的老鼠,连夜忙着收拾细软,逃亡他国。
她轻嗤一声。
渣滓。
席月拉开房门。
崭新的太阳浇下一地暖黄,彻底驱散重重旧影。
又是新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