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康复科的老病号们一起开会。
小会议室人挤人,孟秋是主讲,这边讲话,那边粉笔咯吱吱在黑板上跳跃,簌簌落下浮末。
不一会儿,满是油墨味的志愿表发到了沈明绚的手上。
志愿表一式三份,自己留一份,塔一份,还有一份交到村里,由委员会找到相应的村民进行核查,再签字盖戳。决议下得仓促,村里连夜统计,将户号簿连同简易的家庭情况装订成一个附录小册子。
沈明绚随便翻开一页,其中有一行写着:
“张春兰户号30572
家中有一名八岁儿童
三年前王诺诺对接可接收一名士官”
下一行:
“柳大尺户号30573 未成年
三年前褚平、伍爱青对接可接收两名士官”
字又小又密,沈明绚盯了一会儿,就像在看报纸上的租房小广告,听说村民送来的原稿更热情,简直是村口八卦小报,塔为保护隐私做了删减,但依然能窥到一点人情脉络。
台下讨论火热。
“我刚问过了,对接那栏两个人的就是一对儿,还挺人性化的,就是再融入人家小两口……三口,呃,好大的压力。”
“好多写了三年前,原来那次派了这么多人啊。”
“毕竟是祝少将老家嘛,不都说这边武德充沛,之前还挺怕的,看前辈们生活不错,真好……感觉有救了。”
“就是啊……家人没了,房子也炸没了,缺胳膊断腿一废人……连后勤都不要,唉还能去哪。”
是欣喜、是惊讶,是哀叹的泪水,是被寄予厚望后落下的星点期待。
身在其中的沈明绚一直沉默,她托着腮,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很难想象,这里山高水险,穷乡僻壤的,要多少胆量才写得下这一笔侠义。
敢借三年前种下的善因,乡亲们奔流而来的善意,双方涉水渡厄,雪夜抱火,为这些微末求得一个善果。
孟秋敲了敲黑板擦,台下一静,她难得多讲了几句私人生活,在青峨的邻里趣闻,有阿婆家的盐焗鸡,结霜的红柿饼,还有山里白雪皑皑、火把高照的年节。
“村委这个月要扫盲,念过高中、有意向的一会儿找我报名,会画画的也要。”
正事交代清楚,说到最后,孟秋抿唇,冷静的眼眸一一望过她们。
“诸位——往者常至,为者常成,接下来走向新生活吧,这一程戎旅,辛苦大家了。”
敬礼。
“解散。”
……
从会议室出来,沈明绚拄着拐从四楼下到三楼,通过廊桥,一步步走向隔壁塔楼。
席月的办公室在塔楼二层。
整个楼层呈圆盘状,从楼梯间出来就是公共休息区,里面没有窗,昏暗沉闷,摆着几个沙发,噪点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弥漫着热茶冲开和牛皮纸的味道。
休息区外连着走廊,沈明绚迷糊着走到尽头,推开门,只见高窄窗一通到顶,大把阳光倾泻,像接连爆开的爆米花。
塔楼层高,每个办公室都有一个半层堆放资料,通往半层的台阶做成了柜体,就像收纳狂魔的阶梯式书房,这种半壁书山和高窗同等壮观,在阶梯脚下立着一个小小的办公桌,仿佛缩在巨物的影子里,席月埋在里面打盹,夏日骄阳就这么越过她,在桌上涂了一层蜜。
嗒——小鱼在笔洗缸里摆尾,房顶也跟着波纹荡漾。
好像是……观背青鳉,艳丽的鳞片反射着彩光,这种小野鱼城里很少见,沈明绚也只在露营地抓到过。
是属于童年夏天的小彩蛋。
沈明绚静静看着,感觉自己也跟着阳光一起膨起来了。
席月的睡眠很浅,听见有人走近,很快就睁开眼。
琥珀色的眼睛轻眯了下,“这里不好找……最近太忙,辛苦你这样找过来。”
席月说话带着倦意,吞了几个字音,她想起身把椅子拖过来,沈明绚抢先用拐杖勾住椅子腿,一屁股坐下,周身洋溢着青涩的欢快。
“没,完全没关系,医生让我多走走,就当康复嘛。”
“……”
几天没见沈明绚,上一次的话题也没头没尾,再没回访过。屏障只搭了一小半,竖在图景里更像是海底成片的海带,随风起舞,十分潦草。
今天还让人拄着拐跑来,席月看了一眼她汗湿的额角,有一点点愧疚,她伸出手,立刻被回握,刹那间,四周好像变轻了,只余链接传递来温煦沉稳的触动。
不知为什么,席月的精神跟着一松。不争气的身体让治疗拖拖拉拉,所幸没有造成什么纰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哨兵恢复得很好,此刻坐在面前,衣服整洁,身形挺拔,德隆口音软糯可亲,带着硝烟未能消解的那丝灵动。
“你……”被盯久了,沈明绚还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呢?”
席月笑了,“病好之后……想好干什么了吗?”
“啊……还没,”她迟疑道,眼睛里却像舀着光一样,“不过我想去爬山,听瑞瑞说山里有个古刹,里面有好大的一棵树,好像都活上千年了,就想去看看……顺带去拜拜也不错。”
很好,是熟悉的玄学中人。
“瑞瑞现在很虚弱,你也能看到她么?”席月问。
“啊,”沈明绚神采奕奕,精神触角称得上雀跃,“你知道我说的是精神体啊?”
得到确认,她更是笑开,“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周芮说是狐狸,我看就是个红团子,嗯,邪恶红毛球。”
席月正巧在图景里抓到一大团蓬松毛绒绒,屏障刚编织一截就被团团挤住。毛毛的有些痒,这股痒从心口蔓延开,抑制不住发笑。
这就是邪恶棉花糖,席月正想挠挠这些柔软长毛,就听见一句——
“说是爬山,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爬上去了。”
毛球瘪了,小小的缩进角落,像小狗垂下尾巴。
席月抬眼望过来,“会好的,总要慢慢来。”
安慰这个行为在席月的童年和少年一直不存在。在扮演“雨女”那些年,她愤世嫉俗,从不屑于此,可自从成为向导,去上大学、参军,再到青峨,她都一点点成长,拥有更多岁月馈赠的平和。
“不仅爬山,等到冬天青峨会下雪……封山前还能采松茸挖冬笋,都很有趣。”
“对了……那个古树是银杏,还是朵朵家那棵的母树,它结的果子很大,炖鸡汤很好喝的。”
哇。
沈明绚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她只是好奇捡了一小片碎糖,顺手分享给席月,却在这里得到了整块糖果。她探过身子,问:“席月,你刚来青峨时也会迷茫吗?”
“那时候不太有时间。”向导笑了笑,“全是烂摊子,好多事要做,好多东西要学,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也就不迷茫了。”
她看进沈明绚的眼睛,“你……在愁分流协定?”
“……嗯。”
链接无限拉近她们的距离,向导的安抚很快在精神图景得到反馈,云层中的烦闷四散去,剥离一点点惶恐和紧张……和一大把沮丧。
“也没什么大事,今早我们开会,就是……嗯……”
她的脸慢慢变红,支吾几声,最后声音细的都听不见了,“我想……填志愿……“
席月听她继续说。
“填朵朵家,不知道可、可以吗……?”
啊……太丢脸了,她怎么就这么说出口了啊啊啊,听上去真是又唐突笨蛋又没礼貌啊……!
沈明绚一把捂住脸,像只扑腾翅膀嘎嘎完就噤声的呆鹅,时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在心里哀叫着完蛋了,脖子越缩越紧。
席月一愣,唇角翘起,温声劝道:“这次上面特意批了很多山下的空房,和战友合租还能分到独立的田地,以后生活不是更方便吗?”
“我……”
沈明绚更加惶恐,头埋得更低,“我想帮忙。”
“我看过三年前的对接,很少家里只有一名成年人的,这次的附录上也没有朵朵,我想……可能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其实这样问也太冒犯了……
“我只是想……如果能帮上忙就好了。”
两人沉默。
席月从心底发出一丝欣赏,再次感慨沈明绚的敏锐。
秦朵是个内向又敏感的孩子,家人失散生死不知,唯一的奶奶在她面前惨遭杀害,席月赶到时她的心理评级都快要跌破,同样严重的还有隔壁金家,因此才会分派给她和孟秋。
如今战事吃紧,她已经分身乏术,的确需要支援,可正因为不能常常看顾,就更不能放秦朵和陌生人单独磨合,让受创的小孩子再去冒险,这是不负责任,所以村民动员表就没有填。
医生垂下眼帘。
许久。
她轻声叹:“你真的想好了吗?”
“哪怕,它是移情。”
这么久以来向导第一次将移情挑明,她声音冷淡,在提醒沈明绚不要进一步沉迷。
“是的。”
回答却从不含糊。
席月凝视着缸里欢快的小鱼,对这个答案不做反应,几个呼吸后,她抬起头,眼睛里笼罩一层看不清的情绪,“好,我今天下班问问朵朵。”
接着这个话题就揭过了,两人又聊了些生活琐事,不知不觉间木蜡的棕榈油流淌,精神力跳跃着乐谱,在沈明绚的精神图景上空结网成片,隐隐发光,于是嘈杂远去。
噗通——
一片静谧,沈明绚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