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鼓乐之声隆隆。
眼前,阵阵丝绦随风如浪。
八方号角汇聚一方圆点,由近及远,围拢各类人士共同传唱一首祭歌——悼亡词。
此词句式杂糅不似寻常诗歌,概因唱诵者甚多,且气势汹汹才造就股非同凡响的气魄。
唱者中,有衡教弟子也有寻常商贾;有戴着青魔面具神神叨叨的展剑华,也有散自各处隐去面容一言不发红衣人。
“魂兮归来——且娱且乐!”
“魄兮回还——鼓盆而歌!”
“戕人者必自戕之,越山之巅者堕马殁。敲骨吸髓饮血者无……”
有气无力又绵绵无绝的歌声,越听越恐怖诡异的词作,听到这里,那前来讨伐的人群中有年轻的开始揉搓起自个儿的手臂抱紧自己,就像受了凉;有年长的攥紧了兵器表情愈发厌恶如见污秽恶堕。
渐渐地,传唱达到高潮,盘坐在地的人纷纷站起欢呼,呼声形成海洋,几乎淹没在场所有人。直至高台之上开始不断推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才有侠客指着其中一个惊骇地说:“那不是太乙七子之一的程灵素嘛!”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瞬间炸起众人议论纷纷。还未完,紧接着,又有更多熟悉的面孔被推上台亮相了。
太乙的,泠月的,天刀的一个大门大派的都别想跑,还有叫不上号的小门小户势力纠葛,真个是人数众多客源宽广。
“英儿!”
一泠月派的女长老望着台上的粉衣女孩儿嘶喊道。她眼眶通红,待面向众人时,却又满是嫉恨了。
“各位,我们到底还要等什么?我们失踪的弟子居然被他们抓去,这是要当着我们的面欺负人,打我武林正道的脸啊!”
“该死的展剑华真不是个东西!当初就该一剑把你这祸害除了!”
“可恨啊——”
泠月派说完,众人附和赞同,皆愤怒极了。
而在他们之后的树上,李一尘的目光同样在那高台之上焦急地寻找着。
月寒呢?
月寒在哪里?
今日是他登位之期,按说他定会被展剑华也给推出来才对。难道说展剑华另有想法?
“铃铃铃——”
“啊啊啊啊啊——”
一声声铃音,在众多信徒的欢呼声中,在程灵素鞠英等人的跪地痛呼中,在展剑华摇着铃铛的等待眼神中,一个人,渐渐走了上来。
红衫黑袍。鞋面上还绣着金饰。
红色如霞云,黑透似蝉翼;微卷的泼墨长发,头戴玄色发箍,前端无所装饰,两侧与其后却嵌有珠帘似的鎏金细链与丝线,再坠以极小的珠石为缀,远远望去,既浑然一体又暗暗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尚未以全脸展示,便足够动人心魄,吸引去绝大多数视线。
李一尘呼吸一窒。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猜出了答案。
接着,在展剑华的陪伴下那人步上高台之上的又一座高台,于最顶端的座位坐下。
到此时,他终于露出全脸。
好吧,其实是半张脸。
莹白的肤,黑纱遮住下半张脸,额前碎发轻扬,只露双凤眸更显得波光潋滟。
未发一言,却似有诸般意蕴情致已在其间悄自流转,任座下众生解读。
仅是这一眼。
即便还隔着重重距离,树梢枝叶的掩埋,李一尘便已呆呆地确定,这是月寒,是他魂梦相牵的卿卿。
连杜错都未能及时辨认。
天知道他多想直接飞奔过去抱住他啊!然而理智与那日隔山相望后月寒的叮嘱又告诉他,暂时还不行。而且,他也得相信他们的心有灵犀。
深深凝望那高台上的人儿,李一尘的思绪又不禁飘远。
月寒好着黑衣,自己本是习惯了的,却不想还能见着这般……总之,以后定要他多多穿给自己看……
“展剑华!”
台下,那些因种种原因而不敢上前的正道人士一时都围了上去怒气冲冲地向台上大骂,一边推开周身那些不断挤涌的魔怔的信徒。
“你这个该死的挨千刀!你对他们都做了什么!”
“魔教妖人!本性难移!该杀!”
“呜……我的英儿啊——”
一时间群情激愤,各有各的苦楚要抒发。
毫无疑问,展剑华此举是惹怒了他们。想想吧,眼看着失踪的自家弟子现在出现在魔教里,还像被种了蛊似的在自己眼前如野兽般嚎叫嘶吼,试问谁又能不痛苦不失去理智呢?
“三头两面的小人……”
人群中,那女长老满脸是泪,又望着台上抱头嚎叫的女孩儿,心中怒火燃烧,早已经忍受到了极限。
“我要你死!”
跃起,女人挥剑要砍。然而她实在莽撞,虽然情有可原,但如此姿势,不过是将弱点放大,即便再怒,也要找准时机才能将敌人一击毙命。更何况越焦躁的情绪操控下越容易出错。
众人无不替她捏了把汗。下一秒……
“砰——”
如猎物中箭从天空坠地,女人也被展剑华轰地打出了几米远,推出泥沙的轨迹,最后歪七八扭的倒下了。死不瞑目。
有人上前查看,才发现她身上不过几枚银针。
“师父啊——”
她的弟子们争相哭倒。
如此惨状,实在未及预料。众人瞠目怒视,似乎不明白人到底为何会这般残忍,为何正义总要受到胁迫与伤害呢?
可周遭的信徒还在照旧激烈地欢舞、祝祷,如某种不可言说的仪式,渐渐地,越发将他们围在其中,如馅饼儿般裹得密不透风。
“滚开!滚开啊——”
有人受不住这般拥挤,也来不及收起兵刃利器,运转内力想要推开面前的人潮,结果那人轻轻一碰就飞了出去。面具滚落,倒了一大片,才想起他们全都是不会武的普通人。
他都做了什么啊?
抖着手,人群中响起呜咽哭声。
“哈哈哈哈哈——”
台上,展剑华忽然笑了起来。他回头望向座位上的杜月寒,问道:“少主,见到这一幕感觉如何?”然后不待杜月寒回应手指向下面的人群说:“就是这些人,当年屠灭我教,就是这座山,当夜到处都尸横遍野。偌大的衡教,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未止啊!直到现在——我终于帮您报仇了,少主。”
展剑华盯着杜月寒说道。他已经取下面具,只是这眼神也不比那青魔面具好上多少。
杜月寒握紧扶手,掩在黑纱下的唇紧抿。
而此时,展剑华也已停下摇铃,被控制的各派弟子逐渐恢复意识,就要面对眼前这一切,着实是一种更为残酷的刑法。
“师父!”
“师兄!”
“师姐!不!”
跪倒在地,程灵素鞠英等人都早已认出下面的人群里有谁,却是无可奈何。身体刚一动弹,心绪起伏一大,便浑身疼痛难忍苦不堪言,只能趴在边缘又急又怒又哀恸。
杜月寒实在忍不了了。
“你对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抓住扶手怒视身旁的展剑华,杜月寒满眼郁色,自有威压。
关于这一点,他老早便想问问了,而且现在看起来还这么严重,真不知展剑华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他就这么不想自己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另一出现的人替展剑华回答他。
“一种小虫子罢了,教主大人何必在意呢?嘿嘿嘿嘿嘿——”
尖细阴冷的嗓音,全身罩着红布且包裹住头部,一切都那么熟悉,以至于仅从这笑声便可回想起。杜月寒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直到看着他抬起头露出面容,杜月寒偏过头,秀眉紧皱,被恶心得不轻。
竟是那个偷袭后把他打晕抓到这里来的人。
真是一点儿不意外呢。
“亲爱的教主大人。”见杜月寒不搭理他,那人先是愣怔,转而扩大笑脸对展剑华摊开手,道:“为何似乎不怎么喜欢我?”
“哼。”
展剑华撇开眼,轻蔑一笑,也不多言。
而那人讨个没趣,反而笑脸愈发灿烂,被斗篷遮住的半双眼底里昭示出更多残忍,欢乐、与无法形容的欲望上来。
就像此刻下面的这些人,都只是盘中餐。
人群后的树上,李一尘扑哧一笑。身旁的杜错像见了鬼,怪异地看着李一尘,他才转而慢悠悠的,凝望着那高台上美丽的身影说:“月寒,还是这么可爱。”
“……”
杜错大感无语。
他对李一尘这小子脑壳里会有什么想法是完全拿不定主意了。握紧剑,还是得靠自己。
“听说,你衡教重现当日将会大开杀戒杀光所有这些抓来的正道弟子啊。”
上前抓起一个门派弟子,正好是程灵素,那红衣人邪笑着在他颈肩嗅探,骇得程灵素兀自咽唾沫。
“不如这第一个……就从……”
“不行。”
展剑华负手摇头,高傲的头颅始终未低半分。
“你怎么也信这些江湖谣言。”
“那刚才的女人是……”
“谁叫她非要打搅我的仪式还这么弱碰一下就死了?”展剑华突然板起脸,拂袖。
“怪得了谁?”
红衣人轻笑。
“啊,是,那倒是,说得好。”似是赞同极了,红衣人手一松放了程灵素。“反正也不急于一时,还是先干我们的正事儿吧!”
“诶,杜叔,你看他们。”
远处的树上,李一尘拉着杜错小声讨论。
“这两人像是一伙,却又针锋相对,没办法统一意见,实在蹊跷。”摸摸下巴,李一尘思索道。“没想到这展剑华竟没我想的那般变态,他这是手下留情了吗?那红衣人,该不会是血煞门的人吧?”
“展剑华此人自视甚高。”
杜错紧紧盯着那台上的一举一动,点点头,连呼吸都放轻了。“所以他心不诚,无法放下身段,自然也得不来教主传授偏峰剑诀。”
“哦——”
李一尘又仔细打量那展剑华,若有所思。
“其实就是阳奉阴违,难以深交。看来还是我的月寒好多了,看着冷冰冰其实真诚善良,可爱极了!”
李一尘捧住脸嬉笑。
“……”
杜错都不知已用了多大自制力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揍人。
这死小子定就是这般油腔滑调着追到了少主吧?可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