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那次之后，林燕喃彻底绝了与许霁交谈的念想。他每日仍旧按时吃药午睡，可是只要许霁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他始终渴望的看着遥远不可触碰的天际。

另一边。拒绝了景王后，许霁同李少卿也少了往来，虽然李少卿几次三番登门想要解释，但他却避而不见，后来李少卿渐渐也就不再来了。

这些事林燕喃从春儿口中知道，如果是从前他或许还会好好问问许霁到底怎么想，现在对他死了心只当不知道，充耳不闻。

春儿小心翼翼偷偷看他一眼，两只小手不安的绞着裙摆，看上去心神不宁。她虽然年纪小，可是这段日子看得分明，夫人和主家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要好。每次主家大人走了，夫人独自留在房里不知多难过，形单影只，叫人看了辛酸。

虽然主家大人也很好，待她们这些下人算得上温和清明，但春儿仍然一心为夫人，在她心里，夫人身后一个人都没有，要是连自己都不站他，那他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可是珍珠姐姐私下里叫她不要多管闲事。

“即便不和，那也是主子们之间的事，轮不上咱们这样卖了身契的下人插手。”珍珠面无表情的看着比自己稍稍年幼的女孩，眉间是化不开的轻愁，说出的话也无比冷厉：“若是叫主家大人知道，便是打死你，也没人替你说句好话！”

春儿果然被吓到，一连做了好几天噩梦，都是自己犯了错处被拉去杖打后满身血的丢出门，醒来浑身冷汗。

近来天气凉淡，她担惊受怕因此病了，好在夫人贴心，让她好好修养了几日，一句苛责都没有。

思来想去，春儿还是觉得她更喜欢夫人，不忍心看夫人难过伤心，趁着四下无人，大着胆子凑上去小声问：“夫人，您是不是……”

她想问夫人是不是不喜欢大人，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那么问，担心夫人不高兴，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怎么改口，半晌才道：“您是不是，总不开心？”

是了。

春儿迷迷糊糊想起来，好像自从她来到夫人身边伺候的那天起，她从未真正见过夫人开怀的模样。

伤神的，寂寞的，失落的，凄楚的……

夫人原来这么不快乐吗？

听到少女不安的声音，林燕喃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院中那株枝叶开始泛黄的银杏树上，良久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少女。

“春儿，你看。”他招手让春儿靠近，指着窗外给她看，反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春儿不明所以，听话的伸头盯着上方看了一会儿，实在没看出什么特别的，犹犹豫豫的回答：“什么也没有呀？”

今日晴空万里，只有一朵云孤单单的挂着，再无任何特别的地方。春儿不懂为什么夫人盯着一朵云都能看那么久。

“我觉得它很像雪球儿。”林燕喃像是陷入了某种幸福的回忆，嘴角抿起一抹浅浅的笑，自顾自的说：“鸳鸯眼，粉爪子，长尾巴……”

春儿懵懂听了好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是猫儿吗？”

她于是又去特意看那多孤单单的云，还是觉得很寻常，夫人到底从哪里看得出像小猫儿的呢？

雪球儿时林燕喃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狮子猫，毛发蓬松柔软，通身雪白，一根杂质都没有。它性情活泼顽皮，是祖母送他的十岁生辰贺礼，小小一只不知多讨人喜欢。

“每次我读书，它就故意推倒笔架捣乱，也不许我写字画画。”林燕喃似是完全忘记了现在的处境，同春日绘声绘色描述起来，“又贪嘴得要命，我吃些什么它都要来夺，抢不到就轻轻咬我的手……”

尽管没有亲眼见过那只顽皮的淘气小猫，春儿却宛若真的在脑海中看到了。

白白的，精神的，可爱的。

“那后来呢？”春儿眼睛亮亮的，忍不住追着问下去：“后来它怎么样了？”

小女孩的好奇心被完全勾起，迫切想知道后来的事。比如，小雪球儿长大了是不是还那么顽皮？

还会不知疲倦的追着自己尾巴转圈圈吗？

还会在温暖晴朗的午后尽情地躺在花丛里敞着肚皮撒欢吗？

它有没有生下自己的小猫儿呢？

春儿太想知道了。

林燕喃的笑容散去。他沉默了片刻，眼中仿佛重新覆满阴霾，却说：“它好得很，长大了还是那样活蹦乱跳，跟着我的奶嬷嬷回老家去了。”

故事中的小猫儿有了好结局，春儿好奇心被满足的同时，心情跟着大好，拍着手欢快的微笑：“太好啦！”

“夫人，以后我能见见吗？”

因为林燕喃的宠爱包容，春儿从不用“奴婢”称呼自己，又在他的纵容下保留了原本天真烂漫的性情，几乎不像个买来的丫鬟。

但是林燕喃不在乎。他每天只要看着春儿开心笑颜的模样，就觉得这座压抑窒息的府邸仿佛也不是那么的痛苦，日子还有希望。

春儿已经忘却了最初她想要问的事，满脑子都是小雪球儿的故事，开开心心去打扫房间，一身使不完的劲。

林燕喃重又恢复孤单，继续盯着窗外的天空看。可是云朵不在了，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眼眸，抿紧双唇。

其实……

他骗了春儿。

小雪球儿根本没能长大。

它死在了林府后头的小山上。

眼珠暴凸，四肢僵硬，吊挂在枝丫间，小小的身影随着秋风轻轻摇摆，根本看不出生前明媚可爱的模样。

大家都很惋惜，纷纷说小雪儿应当是调皮爬到树枝上又下不来，才生生被卡死的，安慰他“生死有命”。

林燕喃因此自责愧疚了许多年，后来再不肯养任何小宠，总怕自己一个疏忽又会酿成惨祸，残害了小小的生命。

骤然失去爱宠，是许霁陪在身边每晚搂着他入睡。当他因惊吓梦醒，是许霁一句句温柔的劝慰，才让他能够继续在噩梦后安然到天明。

在那之前，他和许霁的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因为许霁那会才刚刚被收养过来，整个人又阴沉沉的不爱说话，林燕喃更喜欢和二虎他们几人玩闹。

然而小雪球儿没了，因为许霁的陪伴，林燕喃得以走出阴影，一日日同他亲近，而许霁曾经给他的“阴沉可怖”的印象，竟再也回忆不起来。

有些事或许早有苗头，只是林燕喃太笨，等到察觉出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敢深想，但午夜梦回，心里总有个声音不停的诘问着他——

小雪球儿，当真是意外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