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此薄彼起争端,勘合之争引祸乱】
落子楼上了新戏,讲的是一位修士的故事。修士原本潜心修道,一次下山历练时在大雾中迷路,误入一个村庄。村民们对他十分冷淡,甚至充满敌意,而村庄的主人问清来路后却热情款待了他,二人相谈甚欢,修士在此地足足留了七日。分别之时,村庄的主人不顾众村民反对,与修士一同离开村子出去历练。路上二人又遇苦寻修士多日的同门——一位炼丹方士,于是三人结伴而行,历经种种,结下深厚的情谊。就在历练快结束时,村主人接到一封密信后不告而别。修士纳闷,更担心村主人的安危,于是不听方士劝阻返回村庄,竟发现村民们纷纷惨死。
修士这才听说,原来村主人是位退隐许久的江洋大盗,那些村民皆是他昔日部下,此番他们突遇围剿,几乎被歼灭,村主人亦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修士不顾方士的极力反对,带大盗返回修道住所以各种方法为他续命,日间不食,夜间不寝,衣带渐宽,只为寻一救命之法。恰逢此时,方士炼制多年的“长命丹”大成,他将只此一枚的丹药赠与修士。
修士用“长命丹”将大盗救活,而方士却日益枯槁,不久便死了。原来,方士为促成这枚“长命丹”的炼制,在丹成之际注入了自己大半生的功力。修士懊悔,自此闭关,再不出世,而大盗下山,没了踪迹。
“这就没了?”
“嗯。”
“今日可是上元节,为何落子楼要演这么一出,让人看不懂。”徵羽打了个呵欠。她看到一半几乎睡着,后来是被裴俊轻轻拍醒的。
“我不明白,那方士在乎的是修士,他明知道在那个节骨眼上,修士会用这枚丹药救那个大盗,为何还要将‘长命丹’送给修士,让自己的心意白白浪费掉?”她发问道。
裴俊摇摇头:“方士的心意没有被浪费掉。”
“为什么?”
裴俊不语。
徵羽奇怪:“裴大哥,你在想什么?”
裴俊沉默片刻,答:“我只是在想,既已发现那人是江洋大盗,为何修士还会救他的命,他信任他到这种地步,就完全没有犹豫过吗?”
“也许修士想等大盗醒来之后再与他对峙吧。”徵羽道。
“不过到最后,那大盗还不是独自离开、再无踪迹了么。”裴俊道。
徵羽觉得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不对劲。
这时,各个雅座内的宾客开始起身离场,纷纷讨论着今日的新戏。
“修士救了那个大盗,可他最后竟敢离修士而去?我若是那方士,就算死了也要从坟墓里爬出来,叫那大盗把‘长命丹’吐出来,还给修士!”人群中出现一个小姑娘尖利的声音。
徵羽一个激灵转向后方,果真看见了甘愿,甘愿的手中提着一袋药。
甘愿也看见了她。
接着是程禾。
徵羽愣在那里,喊不出声。
“怎么了?”裴俊也站起来,朝徵羽发愣的方向看去。
程禾眯起丹凤眼打量着裴俊,见他身形高大魁梧,小麦肤色,气度不凡,双手却藏于过长的两袖之中,便立即猜到他的身份。
裴俊瞧着程禾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身旁站着的小姑娘,最后看向徵羽。
徵羽紧紧盯着甘愿,眼神不敢转移。
“徵羽。”甘愿先叫了一声。
“你,你也在这里啊。”徵羽磕巴道。
甘愿点点头,随后看向程禾,却见程禾直勾勾盯着徵羽。
“公子?”她碰碰他的手。
程禾回过神来,于是丹凤眼笑眯眯一转,对裴俊作了个揖,然后收起笑容,对徵羽也作个揖。
等徵羽与裴俊向他回礼后,他立即牵起甘愿的手下楼了。
徵羽愣愣的望着甘愿手中一摇一摆的药袋,直到他们消失在落子楼厚重的门帘之外。
上元节这日诸事清闲,傍晚天未全暗,徵羽便结束公务与裴俊离开大营,去看落子楼的新戏。他们进门之前,见到一对对年轻男女在街上逛着,有些早已凑在花灯铺前,就待天一黑,店家将花灯逐一点上,就可开始挑选。
在落子楼入座后,徵羽就总能闻见一股青桔气味,可她偷偷环顾好几次都没见着人。这气味若隐若现的混在她周围,扰得她一直昏昏沉沉,后来便睡着了。
现在她跟裴俊已经离开落子楼,二人在街市上挑选花灯。行云街与流水巷沿街一路都是花灯铺子,徵羽东看看西瞧瞧,放下这只又拿起那只,就是下不了决心,裴俊也不嫌烦,只说再多看看,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逛到了藏馐食肆门口。
“你渴了吧?”裴俊问。
徵羽点点头:“挑了这么久,是有点渴。”
裴俊指了指藏馐的门头:“那你在这儿慢慢选,我进去买两只椰子来。”
“好,我不走远。”
裴俊抚一抚她的肩,快步走进藏馐。
徵羽继续观赏花灯,这些灯五彩斑斓,形状各异,她在一条鲤鱼形状的彩灯前迈不开步了。
这只彩鱼灯画工甚佳。鲤鱼作跳跃状,鱼头、鱼身和鱼尾被不同程度的红色点缀,鱼眼、鱼须与鱼鳞以金色描边,腹部和尾部还勾勒出湛蓝的浪花,整盏灯散发着鲜明的光。不但如此,摸上去还特别结实,不是那种一戳就破的材料。
徵羽看了一会儿,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未等商贩开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这个我刚刚已经订走了,请大人你再选一个吧。”
随后靠近的是一阵青桔香气。
“程禾。”她转过身去。
“裴大人不在这儿你才敢叫我的名字?我怎么觉得你在心虚。”
徵羽皱皱眉,将视线转回花灯:“这灯是你选给甘愿的吗?”
“当然,”程禾一手取出银钱递给商贩,一手取下彩鱼灯举在徵羽眼前,“难不成是我选给你的?”
徵羽喉咙一紧,没有出声。
程禾环顾四周,凑近道:“裴大人呢?”
徵羽立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就在附近。甘愿呢?”
程禾哼笑:“她就在附近。”
他提溜起手中的彩鱼灯,一把将它推到徵羽胸前:“这只彩鱼灯整个行云街流水巷只此一个,别家都没有,你想要的话就亲口说出来。”
徵羽盯着灯里那团光亮,缓缓接过它捧在手里,少顷还给程禾:“彩鱼灯只此一个,还是送给甘愿吧。”
“好,记住你的选择。”程禾嗤声,迅速拿回彩鱼灯,转头就走。
“程禾。”她喊道。
程禾站住身,却不转过头来。
“今天我看见甘愿手里拿着一袋药,是你的吗?你还在吃药?”她问道。
程禾停步片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潮。
夜深了,街上偶尔冒出二三稀疏路人,手提灯盏快步前行,相隔甚远。徵羽与裴俊一同缓行,垂下的飞鸟花灯随着裙摆悠悠晃动,发出莹莹光芒。
“今天玩得累吗?”裴俊问。
徵羽摇摇头,蹙着眉。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马步前。”
“马步前?他不是自从万宝号之后就失踪了吗?”
徵羽道:“嗯,皇城中很久都没他的消息了。不过如今闻无由闻掌柜做起了大庆官商,短短一月未到生意便比从前好了一倍,我怀疑..”
“你怀疑有人暗中相助?”
“裴大哥,马步前曾是许康的外事掌柜,专门负责与东璃的贸易,如今闻无由与东璃的生意发展迅速,你不觉得很有问题吗?”
裴俊停步:“这些事,都是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也是有人暗中相助。不过你放心,都是可靠之人。”
裴俊抿唇道:“你暗中调查马步前和闻无由,是想查明万宝号真相?”
“万宝号一案的确就是他们所为,我想尽快搜集证据,将他们绳之于法,公开罪行昭告天下,还许康清白。”
裴俊立即四顾,确认无人后低声道:“可此案涉及当朝水师提督,查证难度很大。况且许康已经自立门户,他既是沧波昼的义子,又是火蛇印的所有者,想回大庆绝无可能。圣上派水师营捉拿他,可水师营兵力根本不及千畿旗,他现在反倒是最安全的。徵羽,你想想,要是你查证时不慎再掀起波澜,没准圣上就要派我们去捉许康了,到时候许康怎么办,我们怎么办?这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吗?”
徵羽沉声道:“是,搜证难度是很大,但是再难也不该退缩,不该害怕。裴大哥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被发现?而且我觉得,马步前就在这皇城之中,我一定能把他揪出来。”
裴俊将声音压得更低:“此事牵涉到程有炎,要想与之对抗,必须从长计议。徵羽,你可千万不能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裴大哥,我根本不想对抗程有炎,我只想替许康报仇,替万宝号那三十九条人命讨一个公道。裴大哥,马步前不该活着。倘若从长计议,岂不便宜他多活了更久?”
裴俊深吸一口气,将胸腔中激烈碰撞的东西强压下去,道:“可那三十九条人命是开荣阁的,要讨公道也该许康亲自去讨。他都不敢回来,你为何还要替他讨这个公道?”
“我..”徵羽僵住了。
就在这时,后方不远处散开一阵嘈杂,其中还夹着短兵相接和人的呼救声。
徵羽和裴俊对这种骚乱的情况异常敏锐,二人相顾一眼,停止争论,掉头往回赶去。
漆黑的巷口闪起火光,台阶上是燃烧的灯盏,灯盏边躺着一个人。
徵羽提着灯笼,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查看,那人口角有血溢出,她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然后对裴俊摇一摇头。
“是陆路营的人。”裴俊道。他俯身轻轻拨动那人的脑袋,顿时出现一大片血迹。是后脑勺,恰好撞在了台阶的尖角上。
徵羽盯着这具尸体的着装,疑道:“确实是陆路营的人,听刚才的兵器声和呼救声,他不像是无意摔倒磕在这里的。”
“方才这附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快去这四周看看。”
说着,二人疾行向前,走过第二个巷口时,又见两个身着陆路营服的人倒在地上。徵羽连忙蹲下探查他们伤势,其中一人已陷入昏迷,另一人则扶着受伤的腿部挣扎不起。
“你怎么样?发生什么事了?”徵羽将灯笼递给裴俊,一手扯下布条给还醒着的那人包扎,裴俊则提着灯笼监视四周的安全,同时另一只手放腰间,时刻准备拔出佩剑。
“市舶司..是市舶司..”那陆路营的侍卫忍痛道。
再往前三条巷子就是市舶司的府衙口了,徵羽往那处望去,急道:“什么意思,是市舶司的人伤了你?你说清楚点。”
“有人袭击市舶司官员!是东璃人,我们接到命令赶来追击..没想到他们已经出了府衙,跑到大街上洗劫百姓,还动手伤了我们的人..”那侍卫说完昏死过去,汩汩鲜血染红了刚包扎上的布条。
“怎么办,他伤的很重,得立刻去医馆!”徵羽道。
这时前方又赶来一队陆路营侍卫,那领头的侍卫认得裴俊,忙对他行了礼。裴俊与他快速交代了几句方才的情形,那侍卫立即命人将伤者小心从地上抬起来,又对裴俊道:“多谢裴大将军,我马上派两个人送他去医馆。”
裴俊问:“对了,你们是来追东璃人的吗?你们可知他们有几个人,是何身份?”
领头的侍卫道:“大概七八个人,都是住在市舶司旁边安远驿里的东璃官商,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发生冲突大打出手,还把驿馆的厅堂给点着了。市舶司的官员出面阻止,结果也被他们打伤。”
“多谢。”裴俊朝他点点头,立即与徵羽往市舶司的方向去。
一路上,他们见到好几户人家的家门被破坏,户主人和家人们坐在门口,有的两眼无神失魂落魄,有的嚎啕大哭大喊捉贼。二人察觉事态不妙,于是加速小跑起来,快到市舶司府门口时,一旁安远驿里的某处房顶正窜着滚滚浓烟,许多人围在那里,火应该是刚被扑灭。
徵羽一脚踢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差点绊个跟头。
“什么玩意儿?”她停下察看。
红底金边,湛蓝浪花,是只彩鱼灯,不过熄灭了光,被丢在路中央。
刚才陆路营的侍卫说,有人袭击市舶司官员。
“伤着哪了吗?”裴俊俯身关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