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良以一种看上去极为懒散的姿态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抬、眼睛看着自己的手，就好像那只手比台上的人更有吸引力。
如此漫不经心的姿态，在场近十人竟无人敢出口责难。
台上那位穿着板正的男子迅速地做了结尾，向涂良对面的一人点头示意。
“各位，行动报告已经听完了，如果没有异议那109案可以结案了。”
男声宛若飘忽的幽灵，又如老旧房子发出的干涩声响，引得涂良抬头去看是什么人发出的动静。
毕竟刚刚入场的时候三组也没有这么一位垂垂老矣的成员啊？
涂良看向那位头发稍稍盖住眼睛、气质阴郁的男子——
对方面前摊开一本黑色皮面的横线本，通体透明的黑色水性笔横摆在夹缝上，米白色的纸上偶有几个潦草的字迹。
这操作，和印象中不爱开组会的孙馆长倒是如出一辙。
涂良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将对方上下扫视一通，才不管自己的眼神冒犯不冒犯。
他刚想开口打住对方的连招，盛惟行冷冽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不急，杨队长，我和涂顾问需要先去确认一下被抓捕归案的109的身份。”
盛惟行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冷，语气淡淡。
“既然盛队长想看，那就去看一下吧。毕竟要是我发现有人能把我一个月的训练量在几天内完成，我也会觉得这人是在吹牛。”
阴郁男身边肌肉虬扎的男人状若随口一说，很快又补充道：“当然，目前还没有人能做到。”
说完后，丝毫不顾盛惟行沉下去的脸色，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
满是嘲讽意味的笑在偌大的会议室里不断回响，本就算不上和谐的气氛此刻变得剑弩拔张起来。
“是啊，毕竟想一想你们根本没见过109本体，万一随便抓了个邪祟应付了事而结案……”
徐飞飞毫不客气地呛声回去，话里话外都是阴阳怪气。说话时手上的水性笔还在指尖来回转悠了几次，一副十分不屑的纨绔模样。
他原本欲要向盛惟行和徐飞飞寻求认同，余光却先瞥到盛惟行压在眼底的凝重和迷茫。
徐飞飞手上转笔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黑色水性笔啪嗒一下掉在本子上，划出一道半页长的弧线。
“我认同盛惟行的话，”涂良适时开口，将对面三组几人不怀好意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我和他毕竟和109直接交手过，至少还是能分清对方到底是谁的。”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有毛病，但在场的九成都是人精，怎么会听不懂对方是在指桑骂槐。
概是因为对方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太过通透和穿透人心，做汇报的男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直到队长杨青从身边路过敲了一下他的肩膀，男子这才猛地回神，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那邪祟是自己用仪器扫描到行迹并当场抓获的，它身上缠绕着的诡谲黑雾与受害人身上的遗留的气息一模一样，他搞保证绝无认错的可能性。
况且那一番缠斗，行动小组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能够确定对方不是什么空有其表的复制体。
除非仪器和自己的感知能力同时出了错，否则没有抓错对象的可能性。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修长身影，对方笃定的态度像是早就认定三组不能将完成这次清剿任务。
叮、叮——
微不可察的清脆铃声随着众人的步伐而时隐时现，却无一人分心去注意是何处来的声响。
一路向下打开负一楼地下室的门，阴凉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微的水汽黏在人裸露的皮肤上，脖颈处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又走过数十米，全靠壁灯照亮的走廊充斥着无机质的冷意，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回声，这条路像是永无止境。
涂良不动声色地将身侧几人的表情收进眼底，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墙上的壁灯。
如若拍个照给外人看，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个办工大楼的关押邪祟的地下室通道。
一行人在一扇看起来平平无奇、门牌号被雕刻的短线密码替代的门前停下。
“两位，请。”
特案三组的报告员将门三两下解锁并推开，往旁边退了一步，抬手示意盛惟行和涂良。
涂良站在门口，琉璃色的眼眸闪过一道金光，勘破了那层迷雾似的障眼法，一眼就将押解室的内部构造看得清楚明白。
——和在H省时无异，一道铁栅栏由天花板二分之一落下，将押解室分为两个部分。
只不过在H省时，那些墙上的枪械、刑具因为过于一尘不染而显得有些轻飘飘。
涂良目光触及墙上唯一的一把尖刺长棍顶端暗色的蜿蜒痕迹，在识别那长棍破落表皮下的材质后心下大骇。
还不等他细看确认，一只手伸过去将尖刺长棍取了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杨青二度开口：“两位请自便。”
尖刺顶端寒芒冽冽，明明是银白色的模样，却让人无端觉得沉重。
涂良目光自然地收回，眼神状若无意地略过对方被黑手套遮掩住的指节。
肉眼难以察觉的稀疏黑气正从手套严密的针脚缝隙中逸散，那微妙的鬼气仿佛只是错觉。
涂良感知到盛惟行不可忽视的目光，转头对上对方的眼睛时动作明显地一滞。
不是……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涂良突然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他刚刚好像在盛惟行的眼神中看见了满到几乎要溢出来的信任。
不是、这对吗？
这很明显不对劲吧？！
作为一个年纪用四位数来表达都嫌不够用的妖，涂良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受宠若惊。
盛惟行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同涂良对视后无言地收回目光，并往前走了一步，站定在铁栅栏面前。
已经无法聚成型的浓厚黑影正瑟瑟地窝在押解室的角落里，只是那肥大的身影并不会将邪祟衬托得“弱小可怜”，反而增添了几分滑稽。
涂良连看都不肖看那邪祟一眼，便轻飘飘地开口。
“抓错对象了，那家伙只是个被坑的倒霉蛋。”
“哦？”杨青的声音像是从喉管中挤出来的一样，让人听着分外难受，“理由。”
盛惟行也侧过身体，静静等待涂良的解释。
咯！
清脆的一声响指，所有人的思绪都被牵引。
涂良纤长的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样，四周便腾地一下温度升高。
栅栏内的肥大黑影如同瞬间满血复活，作势张牙舞爪地朝最近的盛惟行扑过去。
明明只是虚影的黑雾，却如有实质一般撞在栅栏上，发出酸涩炸耳的声响，激起一阵白烟。
涂良瞳孔骤缩，欲要抬手将离栅栏最近的盛惟行拽过来。
滚滚白烟带起难以言喻的烧焦气味，抽搐扭曲的黑影奋力挣扎一下后边瘫软下去。
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的盛惟行反手抓住了涂良的手臂，而后像是着火似的快速松开。
盛惟行敏锐地察觉到一道不善的目光。
杨青那双阴郁细长的双眼正看着他，眼底的恶意隐晦。
“看，一只山魈。”
涂良挥挥手，白烟便被彻底驱散，那个瘫倒在地的黑影终于露出其原本的样貌。
许是惊吓过度，山魈那一身浓密的黑毛不再杂乱蓬松，毁去障眼法如今便可发现对方仅有一足。
那副獠牙鬼面此刻满是惊恐，眼底的猩红血丝看着十分可怖。
刚刚还在心中肯定自己的三组成员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猛地往前大踏一步。
可任由他如何上下打量，甚至将随身携带的设备拿出来测量估计。
最后都指向一个结果——
他们没有抓回清剿目标109，这的的确确是一种名为山魈的灵异生命体。
杨青身后从进门其就双手抱臂、翘着二郎腿坐在审讯桌上的壮硕男子也是猛地一拍桌。
邦！
“是你在搞鬼！”程金元双眸恶狠狠地盯着涂良，冲着他怒吼道。
涂良自是八风不动，只是因为对方的声量过大而揉了揉自己遭罪的耳朵，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看了回去。
程金元向前窜了几步，食指几乎就要指上涂良的脸。
涂良嫌弃地往旁边挪了半步，面前落下一道阴影。
“请注意你的措辞，谁允许——你这么对我们六组的特聘顾问大呼小叫、动辄污蔑的？”
盛惟行闲闲地抬起一只手，看似轻柔地将对方的手打了下去。
程金元捂住自己的食指，险些忍不住痛呼出声。
“而盛队长就是这么对我的队员的？”杨青阴鸷的声音听上去如同魔窟中的毒蛇，冰冷、诡谲、不怀好意。
“呵。”
押解室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站在一楼地下室入口处的徐飞飞正重复着焦虑地打开游戏、怂了吧唧地把手机熄屏揣进兜里的步骤。
在他被告知自己不能一同随行时悄悄数了下人数，发现对方完全就是以多欺少还咕哝了一句。
哪会想到现在在底下还真就是这么个局面。
但对于“案件只由相关受理人接手、查办”的说法，徐飞飞也很无可奈何。
又请了几天病假才回来的安芝从大门口一进来就看见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徐飞飞，于是抬腿改变了上楼的路径。
待她离地下室入口只有两步距离时，甲乙和丙丁的声音突然在她耳廓里响起。
“别靠近。”／“有危险。”
安芝下意识顿住脚步，徐飞飞已经注意到她的到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脸色突然变得很差的安芝。
“现在有谁在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