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巢外部覆盖一层脆壳，类似贝壳，内部是层层叠叠的蜂巢，层与层之间有百米空隙，凝固的绿色粘液成为楼层之间的承重墙，建起整个完整、精密的虫巢。声音再一次躁动起来，嗡嗡嗡的鸣叫。

透过驾驶舱，每一个孔洞内，睡着不同种类的生物，人类、亚人、动物、异形种，相同的是它们闭着眼睛，探出面部，睡眠安详，可凑近了，能听见啪、啪，皮肤崩开的声音，硕大圆滚滚的肚子，活物在蠕动，浸泡在淡绿色液体中，像是即将苏醒。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虫族躁动起来，后方前线队员退离，对面，黑压压的，无数只虫族扑面而来。

滴滴滴。

莫迟转头看探测器，氧气数值在直线上升。

她深吸一口气，摁下飞船按钮，驾驶舱缓缓打开，抬起手，蓝色火光跳动。

“它们不是来攻击你的。”

兔子的声音像是从某个孔洞内钻出来的，又被另一个孔洞吸收，显得飘渺不定。

莫迟没有放下手，火光也未变大，静静看着前方。

直到虫族近在咫尺，酸臭味伴随微风过来时，她也没动。

虫群们呼啸而过。

“看来，你愿意和我谈谈。”兔子说。

莫迟环视一周，“你知道的。我喜欢面对面、一对一聊天。”

兔子笑了一下，“现在.....我似乎没那么了解你了。”

莫迟说，“你害怕了？”

兔子说，“你有告诉过他们吗？”

“我只想见你。”莫迟放软声调，带着怀念。

窸窸窣窣、左右摇摆的寄生生物，虫巢安静下来的瞬间，1号盯着前方返回画面的身体，向前微倾。

黏腻的声响在她头顶展开。

莫迟抬起头，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再次出现了幻觉，还是眼前所见，是真的——

密密麻麻拥在一起的上层虫巢，中心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缝，不知是何材质的孵化孔洞，里面还沉睡着各异生物，仿佛活了过来，自发朝裂缝外挤，原本一层浑圆的巢穴，被人硬生生向外扩张开，流下的绿色粘液滴滴答答，变成了类似甜甜圈的东西，朝里看去，一层一层的虫巢中央都在自发露出一条道路，黏腻的扩张声，层层叠叠似乎望不到尽头。

“进来。我在等你。”兔子的声音从深渊尽头传来。

莫迟愣了一下。

有些奇怪的回忆突然在这个时候涌来。

在离开《桃花源记》世界的最后，她第一次和兔子爆发了剧烈争吵，通常以自己的妥协结束，但那天也不知道她抽了哪根筋，非得说要带着大家走‘假父母’推荐的方向。他们若是不去，即使自己一个人，也非要走那条道。

莫迟朝虫巢黑洞深处走去，把飞船停放在进来的地方，鼻间满是恶臭味，没有重力，应该说是用飘的。满眼的绿光，她觉得自己快瞎了，也是这时候低头看见刚才被光炮轰开的洞，虫族们正搬运着绿色固体，用粘液将洞给堵上——这是.....在修补自己的巢穴？

“为了维持你能正常呼吸的氧气浓度。”兔子似乎盯着她，看出了她的疑惑。

莫迟笑了笑，继续向前。

...

终于到了。

手指捻过佛珠。

白发女人闭着眼，柳青青跪在她身前，已经跪了一个多小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用1号？”

白发女人声音极沉，且冷，说话没有语气词，听不出是个问句，还是陈述。

柳青青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膝盖里爬，咬牙硬挺着，“她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调查员。”

白发女人没有说对，还是错。她缓缓捻过五颗佛珠，室内的沉默被拉到无限长。

身旁显示屏上，宇宙与地面情形展露无疑。莫迟的声音刚才还在传出，现在已经远去了。

柳青青忐忑不安，但仍旧相信，莫迟会是解决整个战争的人。

可跪在白发女人面前，一股说不出的压迫力，正挤压着她的理智。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为什么统领会要私下面见她？为什么要问起1号的事？统领察觉到什么了吗？刚才自己说的，是对方想听的答案吗？

统领说，“把手伸出来。”

柳青青乖乖伸出手。

统领竟把手中的佛串，放到了她手心，沉，这是她第一感觉，手不自觉向下坠——比她想象中的沉。

在柳青青还没琢磨出意思，统领的第二句话砸得她晕头转向，“兔子两天前送过来。”

她捏住佛串，抬起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只有一个问题——您这是什么意思？

统领对上柳青青质问的眼神，眼波沉沉，深如悬崖，“我用1号在忠。我用你在义。我们现在，先等。”

等谁？

自然是莫迟。

真的是兔子。

莫迟一时间有些恍惚，想起《桃花源记》他第一次给自己的耳光。

当时自己已经失去理智，站上船头，已经准备一跃而下，自己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她承担不了，整个村子都死在自己手里。只觉得太阳晃得让人恶心，一张嘴，吃进去的东西就真的一股脑返了出来。吐得她手脚虚浮，没有跳下去，而是蹲下了。

“想找死，就死得干净点。”兔子伸手把她捞回来。

当时就是这个长相，三十多岁，菩萨低眉的慈祥脸。眼睛总像含着一汪泪水，眼尾下垂，显得他做了任何穷凶极恶的行为，都是命运所逼。他通常微笑，脸部肉多，但不硬，所以笑得大会像只玩具熊，少了点威严。

莫迟根本不听，对他吼叫，骂了他从男性身份到祖宗十八代。然后被扇了一巴掌，气上来方圆一公里空气都凝滞了，轰地蓝色火焰炸开，高温四散，疯狂到连兔子也压不住，险些把整个队伍烧得一干二净。

“连他你都不想救了吗？”

前队长的脸出现在眼前，莫迟身上的火变小了，衣服烧得七零八落，智囊拿了件新的给她披上。

“莫迟，做事要看得长远一些。”

“莫迟，做事要看得长远一些。”

兔子坐着，虫巢的中心竟是一间圆球形的房子，用铁丝固定在虫巢上。

里面是一些基础家具，他就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极为普通，就像从地球上偷来的一样。

莫迟漂浮在他对面，“你是什么意思？”

兔子坐着说，“战争是政治博弈的结果。我能看出来，你还是想杀我。可莫迟，你不懂统领的决定。”

又开始了，长篇大论。

兔子是一个很优秀的演讲者，从个人利益到组织利益，从联邦发展到未来主义。柳青青或许会喜欢他，分点论之，非常清晰。而这一切，莫迟知道是因为自己足够强大，是他不可或缺的力量。

“你只要相信我。”兔子的手触碰玻璃外壳，“我从来没让你失望过。”

巨人仍在与队员们奋战中。

他心中的担忧始终没有放下，“1号，虫巢里面现在还是没动静吗？”

1号没有回答。

而下一秒——

虫巢的壳，碎了。

兔子不可置信地背部撞上虫巢，飞了出去。

莫迟没有用异能，而是一拳干碎了这位水晶公主的家，用拳头揍上那张她真正恨的嘴。

这时候她才看清，这个看上去与往常毫无变化的兔子，实际已经老了，他看上去有六十岁了，发间白发，手臂肌肉萎缩了起来。

莫迟一愣，“你为什么.....”

兔子笑了，还是轻蔑的笑声，此刻却显得自嘲感十足，“无限流会带你回到穿越的那一天。莫迟，我等了你二十年，是因为我相信有你在，我们能重新征服宇宙。可你居然，变成了一个只想着吃喝玩乐的可爱玩具。若我早一天毁灭地球.....若我早一天......”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莫迟感叹。

她已不想去想，统领对兔子的想法。又或者对于眼前这个，毁了地球，杀了自己父母的人，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统治宇宙？

在征服无限流任务的日子，他原来这么享受吗？

漆黑的宇宙幕布之中，宛如一切的源头，古早大爆炸，一道白光，如一柄刀插入黑布，向下一划。

征伐的巨人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宛如猿人被夕阳震慑，凝望着这道光，长长久久地印在他的眼睛里，是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轻轻一划，就将虫巢一分为二，紧接着宇宙中亮起了第二轮太阳，无他，是蓝色的。

火烧得旺，也熄得快。

没有任何助燃物的宇宙，只让这轮太阳存在了30秒，一部分虫族甚至来不及尖叫，已如那些忘记逃离的队员一起，化成了一缕烟，消散在宇宙之内。

失去窝的虫族，比以往多数倍的丧家之虫，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1号终于开口了，“我去捞莫迟。希望她别死了。你来收尾，巨人。”

巨人慢了半拍。

“听到了吗？”

巨人回过神，“收到。”

过了两秒，1号说，“给我活下来。听到了吗？”

巨人笑了，“废话。”

1号没有给统领发信息，她只是不断在内心重复，重复，再重复。

“只要你活下来，你就是联邦的恩人。莫迟，你可不能死。既然那么强，就活到最后。”

莫迟闭着眼睛，觉得好困。

她呼吸不过来，仿佛死亡之绳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像那时候，第一次遭到背叛被推入宇宙，但不同的是，她没有感觉到绝望。

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她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