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晚膳末尾,吃了苏贵妃送来的冰酥酪后,钟焱便说最近忙,没怎么去看贵妃,顺便去看看她。
见皇上要走,太子钟嵘便也告退。
这一顿皇后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晚膳就这样草草散去。
第二天早上,皇后约了首辅叶世忠的夫人——一品诰命荣国夫人许琼花,以及她的儿子叶和凝一起去御花园赏荷,还特意叫了钟掌珍一起。
钟掌珍心里清楚,她母后赞同父皇的想法,觉得首辅这个唯一的孩子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什么吉日选驸马,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但母后也希望自己能欢欢喜喜地成婚,所以有意让她和叶和凝多培养培养感情。
至少不要她一提到婚事就耷拉个脸,怨气十足。
虽然钟掌珍满心不情愿,但又不想忤逆身子弱的母后。
而且,许琼花性情磊落通达,与其他诰命夫人大有不同,素来与皇后关系很好,和钟掌珍也能聊到一起去。
因此,她还是很乐意见到许琼花的。
……就是那个贫嘴恶舌的叶和凝好生讨厌。
“请平安脉的御医怎么还没来,着人去请了吗?”
——以往钟掌珍给皇后问安时,御医总是在的。
“回公主殿下,今儿御医来得早,已经给娘娘请过脉了。说是近日天时变化,娘娘气血稍有不调;加之昨日高兴,吃得多了些,所以脾胃不和,有些腹痛。只消喝些消食的茶,就无恙了。”一旁的宫女回道。
“母后,您昨晚受累了;要么,还是改日再请荣国夫人一同赏荷吧。”
看着面色还不如昨日的皇后,钟掌珍心里总觉得惴惴不安。
上一次她有这种不祥的预感,还是小时候,母后中风之前。
一旁的宫女很想告诉钟掌珍,皇后昨夜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也不让叫御医,怕惊扰了睡在偏殿的她。
但想到皇后特意写在纸上让她们不要说,不能耽误今天的见面,只好三缄其口。
皇后只是朝钟掌珍笑了笑,一副“我没事”的神情,拿出一早写好的字条:
“昨日你父皇也说了,叶家小公子是个难得的佳婿之选,你万万不可怠慢了人家。”
钟掌珍嘟囔道:
“是啊,对父皇来说,他当然是最好的了。他表面上看着多亲叶相,心中还不知怎么忌惮呢。唯一的宝贝儿子做了驸马,就像做了质子一般,父皇当然放心了。”
闻言,皇后倒没有皱眉,只是慈爱地看着钟掌珍说话时飞扬的神采。
王家与叶家一样,世代为将,戍守边疆。
她本来也是草原上一缕自由的风,温柔广博。
看着皇后有些感怀的表情,钟掌珍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少女时代在疆外的快乐时光。
小时候钟掌珍不懂事,问她:母后,嫁给父皇,你后悔吗?
她只是用有着厚茧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过了半天,钟掌珍早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她却突然说:
“珍珍,你与我的第一匹小马驹一般高了。”
那时她还能说话。
钟掌珍随皇后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边。
许琼花携叶和凝同她们一一见礼后,皇后便给钟掌珍递纸条,让她带着宫女公公,领叶和凝去荷花池上游船玩。
钟掌珍看了看字条,抬眸对着皇后苍白的面色上微微发亮的眼睛,有些啼笑皆非地应了。
之前个个都对她严加看管,她和侍卫多说一句话,都会被一群人去打小报告。
现在却兴冲冲地让她和一个成年男子同坐一船,还想撺掇他们成亲。
真是矛盾啊。
“事先声明,我是肯定不会去选什么驸马的。”
——荷花池上,两人沉默对坐,各自看着自己这边的风景。
许久之后,叶和凝才转过脑袋,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钟掌珍讥讽地看了一眼叶和凝:
“笑话,本公主看得上你?”
“喂,我怎么了?告诉你,小爷我也算是貌若潘安,出门那都是万人空巷的。”
叶和凝见钟掌珍一脸不屑,忿忿道。
钟掌珍看着叶和凝“唰”一下打开手里的折扇,用45度侧脸对着她耍帅,不禁嗤笑出声:
“能不能别在本公主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六岁你来宫里,追着我到处跑,衣服挂枝上崩裂开,直接在一群诰命夫人面前露出了……”
“停!”
叶和凝的耳朵迅速涨红,恼羞成怒地打断了钟掌珍:
“还、还不都是因为你说和我玩藏猫猫,我躲了整整半个时辰都不见你来找,出来后发现原来你根本没找我,而是自己在那品茗、吃果子!”
船上的宫女一边帮斗嘴的二人更添茶水,一边偷偷笑着。
每次荣国夫人来与皇后娘娘谈天说地,娘娘总是格外高兴。
而从小就四平八稳、面面皆到的兰因公主,也只有对着叶家少爷会显露几分孩子心性。
所以,她们都很喜欢二人进宫。
钟掌珍和叶和凝你来我往地斗了一会儿嘴之后,叶和凝正色道:
“说点正经的。你最近有大将军的消息吗?”
“干嘛,你打听我舅舅干什么?”
钟掌珍坐正了,警惕地看着他。
皇后出身功名赫赫的武将世家,她的父亲王榜在世时,曾创造过连续十年一战未败的记录,为盛朝的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军事支持,也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了利戎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王榜去世后,利戎原以为找到了可乘之机,准备大举入侵。
然而,他的大儿子王玠却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和铁血手腕迅速接管了军队。无论是正面交锋,还是智取奇袭,利戎在他的手下从未占过上风。
利戎因屡战屡败而士气大降,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回去,休养生息,重整旗鼓。
此后,他被封为大将军,其妹也被封为太子妃,王家可谓风光无两。
二十年风风雨雨,昔日马上灵动的少女从尺步绳趋的太子妃成了沉默的皇后,而她的哥哥王玠依然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利戎去年继位的新王听说还挺有才干的,狼子野心,不可小觑啊。”
叶和凝摸了摸鼻子,随口答道。
他的实际想法是偷偷去参军。
自从几年前发现沈容端最钦佩武艺高强、有勇有谋之人,叶和凝就收敛了声色犬马的性子,开始钻营如何才能向那个方向靠拢。
而且,他也厌倦了一直待在叶世忠的羽翼之下。
所有人都视他为首辅的独子,没有人把他当成叶和凝。
……除了容端。
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他的心就会卸下所有防备,变得柔软,任由怯懦如利刃般划过。
钟掌珍闻言,沉默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几年前,父皇把舅舅的家眷都接到了皇城居住。
……还有,说要削减军队开支,最后被遣散的兵力却多是舅舅手中的。
母后获悉,唯有无奈地笑,眼中尽是说不出的苍凉。
钟掌珍这才知道,原来“飞鸟尽,良弓藏”[1]是这般滋味。
观察着身边发生的一切,她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但好在母后还在。
只要母后在,她就觉得自己是个有家的孩子,就觉得安稳。
“话说回来,你那个沈哥哥呢?还在宜州?”
看着叶和凝虽稚气未脱,却已然十分英气俊朗的脸,钟掌珍突然想起了那个昔日与他形影不离的义兄沈容端。
钟掌珍虽然见过不少美男子,却从未见过那种类型的男人。
非常漂亮。
并不算冰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眼神中却始终存有一丝疏离。话不多,身材精壮,一张俏脸没有一处多余或缺失,腰间还常年别着鞭子,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的禁欲。
引人遐想。
“……干嘛,你打听她干什么?”
这回轮到叶和凝坐正了,警惕地看着钟掌珍。
“没什么啊,也就是随便问问。他武功高,最适合来做本公主的贴身侍卫。……怎么,你们不会真是什么断袖分桃之交吧?”
见叶和凝一副炸毛的样子,钟掌珍觉得好笑,存心逗他。
“走走走,回去了回去了。和你游湖,简直是天底下最没趣的事。”
叶和凝不想再和这个外表美丽内心魔鬼的女人说一句话,探出头,吩咐划船的太监靠岸。
“切,你以为我想吗?”
钟掌珍也不客气地别开脸。
突然,雅静有序的岸边激起一阵骚乱,如荷花池的一点涟漪般,向二人的游船扩散来。
“公主殿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她……”
坤宁宫里的几个小宫女面色慌乱地跑来,顾不上宫中森严的礼法,哭着朝船上的钟掌珍声嘶力竭地叫喊。
钟掌珍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心脏一般,不能呼吸,死死地盯着宫女一张一合的嘴。
碧绿如洗的荷花池、茵茵的青草地、湛蓝的天、象牙白的桥,全部都涣散了,全都扭曲在一起,像千千万万的黑色箭矢,铺天盖地朝她淋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行为,但在别人眼中是在挣扎着站起,却在下一秒像烂泥一样瘫软在船舱中,动弹不得。
眼睛合不上,看着母亲的方向,人群聚拢的方向。
她的母亲死了。
永昌二十四年夏,皇后王氏崩。后,王氏,西凤布政使司泰和府人,骠骑大将军王榜之女,建宁十五年册立为后,谦恭仁慈,治宫内有法。皇上甚哀,举国致哀三日,礼部遵制治丧,葬于宁陵,谥曰孝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