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仍是一片深灰。
参加了几日皇后丧礼后,被各种繁琐冗杂的礼仪束得十分疲惫的叶和凝正在房中熟睡。
房外,一阵由远而近的急切脚步声让他在朦胧睡意中皱起了眉。
“少爷,少爷!大事不妙了!”
听着贴身侍从玉树焦急的声音,叶和凝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什么妙不妙的,我困着呢,别吵我。”
“几个时辰前,宫中有变,刚刚四处递了各种口信来府里;没过多久,宫里就来了人,老爷便急匆匆地进宫去了!”
闻言,叶和凝强撑着困倦,坐了起来。
边闭着眼让玉树帮自己洗漱,边嘟囔:
“还有什么消息?你这也太笼统了,说不定是和皇后大丧有关的。”
此时,又是有人在房外的木地板上跑动的声音。
片刻后,芝兰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门口:
“少、少爷,大将军几个时辰之前打着‘勤王清君侧’的名号,带着一同来奔丧的部下在宫中起事,围了永安宫;结果,反被锦衣卫拿下!”
闻言,叶和凝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连鞋子都没穿,就快步走到芝兰面前:
“此事当真?!”
“应当是真的。听闻,刚刚锦衣卫掌卫事已经带着人,去把大将军住在皇城里的妻儿也悉数抓拿了;此刻正在抄检他们家。”
“锦衣卫掌卫事,纪钦明?”
“是,正是他。”
叶和凝的眉头急得拧作一团,眼中还尚存几分不敢置信。
明明白天参加皇后丧礼时,他还遥遥看见了王玠大将军。
他一脸沉痛地身处扶灵柩的队伍之中,昔日有美髯之称的胡须已经斑白。
他年少便守卫边疆、久经沙场;一心为国为民,不惜与妻子分隔两地。
如今手握重兵,却还是仅带着数位部下回了皇城,身无寸甲。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造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叶和凝在房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喃喃道。
此时,听见家中动静的许琼花也起了身,满脸担忧地来到了叶和凝房中:
“凝儿,出什么事了?怎么你爹大半夜的,突然进了宫?”
平日里,关于政事,叶世忠很少向许琼花和叶和凝提起。
许琼花本来也是个随性洒脱的性子,叶世忠不想她知道,她便也懒得去过问。
叶和凝平日一副纨绔子弟做派,朋友成群、应酬不断;放在几年前,这些政坛之事,即便别人主动说给他听,他也是懒得理会的。
等到沈容端做了锦衣卫后,他才开始有意打听这些事。
叶和凝本来并不想和许琼花说此事,怕她徒添烦忧,也怕叶世忠知道他与许琼花谈论政事后训斥她。
但想到兹事体大,就算他不说,许琼花早晚也会知道,就还是大概说了一遍。
闻言,许琼花也是皱眉沉思。
片刻后,她有些紧张地问:
“兰因公主不会有什么事情吧?……最近宫里口风好紧,只知道公主莫名其妙被禁足了,甚至连娘娘的丧事都没见她。”
许琼花与皇后交好,兰因公主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前几天,她还欣喜地希翼着能促成这门青梅竹马的婚事,和好姐妹结个亲家。
谁能料到世事如此无常,不过数日,皇后已逝,公主安危不明;现在还传出她舅舅谋反的消息。
“要是能打听一下公主的消息就好了。”
许琼花这样念叨着,忽然灵光一闪:
“有了!”
皇后薨逝,坤宁宫内一片肃穆,缟素掩映。
带着热气的微风拂过庭院,吹拂昔年皇后手栽的桂花叶落,庭院深深几许。
殿内烛影摇曳,香雾氤氲,熏得人神思恍惚。
阒然无声。
夜里,钟掌珍听见宫外人声喧哗,可她无权询问探看。
此刻,她身着孝服,素衣如水,如一尊由悲恸之火烧成的琉璃像般,端坐于皇后昔日所用的梳妆台旁。
苍白瘦削的脸庞,在斑驳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憔悴。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拾起母后曾戴的首饰、发饰,一件件贴近鼻尖,深深阖眼,贪婪地想嗅到曾经熟悉的馨香。
忽然,一枚珠钗上的珍珠滚到了地上。
她急忙俯身去捡,却瞥见梳妆台内侧放着一个小盒子。
钟掌珍心生疑窦,取出箱子打开,只见内里满满当当,尽是纸张。
她心中一动,取出几张细看,竟是她与母后以纸笔沟通时留下的字迹。
纸张自深黄至淡白,字迹由她童年的歪扭逐渐变得清秀,横亘十余载光阴。
翻阅之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眼泪点点滴滴落于纸上,她又急忙拭去,生怕渲染了母后的一笔一划。
自以为已经哭得干涸的眼睛,原来还有泪水。
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坤宁宫中,觉得好寂寥。
宫女们远远地守着她,皆是陌生面孔。
昔日伴她长大的云水与禅心两名贴身宫女,早已命丧黄泉,与她阴阳两隔。
思及此,钟掌珍早已痛得麻木的心一阵阵发冷,打了个寒颤。
不知过了多久,宫女来报,御医求见。
钟掌珍原本不愿见人,但见那名年轻的宫女神色紧张,不忍为难,便淡淡点头应允。
御医礼毕,上前为钟掌珍请脉。
她心中悲戚,神思恍惚,随意由御医隔着丝巾轻搭她的腕脉。
片刻之后,御医缓缓收回手。
就在那一瞬,悄然将一封信塞入她的袖中。
钟掌珍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默默收下了那封信。
“我乏了,想去休息一下,你们不用跟着服侍。”
宫女们闻言,低眉顺眼,退至门外。
钟掌珍回了寝宫,关上门,躺在床上,将纱帐放下,整个世界似乎被隔绝在外。
她躲进被子里,手微微颤抖,轻轻打开那封信,却越看越震惊,心跳如擂鼓。
舅舅谋反?!
绝无可能。
钟掌珍只觉头皮发麻,身子一阵阵地发冷。
父皇忌惮舅舅已久。
舅舅有兵权、有威望,侄子又是当今太子。
此外,他们王家与首辅叶家关系也颇为融洽,女眷往来自不必说,甚至她都差点要和叶和凝成亲。
此事,一定是父皇策划。
……可有回旋余地?
钟掌珍深吸一口气。
她已许久不曾如此无力。
可自从母后去世,世间诸事就好像失了轨迹,全部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
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弱小的、护不住自己母后的小女孩。
沉吟再三,她从床上起身,把纸放于烛火上点燃。
纸一寸一寸萎缩变黑,最后消失殆尽。
……舅舅是活不得了。
她定不会叫他白死。
谋定,她急忙起身,从床边暗格取出一张纸,提笔匆匆写了数言。
写毕,她将纸折叠整齐,慎重地放进袖子里。整了整衣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迈步走出房间。
“本公主身子忽感不适,去把刚刚那位御医请回来。”
叶和凝和许琼花把报讯的信送出后,便再也睡不着,围坐桌边,静候回音。
对于许琼花认识宫中御医、甚至还能找他们帮忙递消息一事,叶和凝并不感到意外。
昔年钟焱初登基时,大奸臣方桧把持朝政,只手遮天。
钟焱势单力薄之时,是叶世忠站了出来,辅佐钟焱,教他收买人心、铲除异己,并最终成功扳倒了方桧。
方桧死后,钟焱本应如释重负,可生性善疑的他却又将猜忌的眼光投向了叶世忠。
或许是每日思虑过重,他竟然病倒了。
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天下遍访名医无果。
最后,是许琼花使出一手江湖早已匿迹的九转回春针,把钟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自此以后,钟焱便对叶家逐渐卸下了心防,还将许琼花封为了一品诰命荣国夫人。
许琼花的医术也就此传开了去,连太医院的御医也常常登门请教。
至于许琼花是如何习得的这手九转回春针,叶和凝并不知道。
小时候他也曾缠着许琼花问过,但她总是默然不语。
偶尔被叶世忠撞见了,还要责骂他几句。
“夫人、少爷,信来了。”
终于,玉树送来了这几经辗转的信。
许琼花和叶和凝急忙打开,竟是一份十分详尽的诏狱地形图。
里面用笔勾出了暗道的位置。
空白处,只有寥寥数字:
“寻将军。珍珍泣求。”
二人拿着这份地形图,对视了一眼,双方都有些傻眼。
“这……公主是说,要咱们去找大将军吗?”
许琼花来回看着这几个字,有些犹豫:
“凝儿,要不要把这个给你爹看看?”
叶和凝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如果她想要我爹知道,就不必给这副图。我爹虽与纪钦明不合,但他终归是首辅,想进诏狱,不必走这种暗道。娘,我想替她走一趟。”
许琼花素来行事大胆,听叶和凝这么说,倒也没有完全拒绝,只是担忧他的安全问题:
“可是,若叫人发现了怎么办?”
叶和凝指了指地形图:
“这条暗道与护城河边联通,明日就是替皇后祈福的灯会,我从这里进去。如果被发现了,只说迷路了便是。”
许琼花皱着眉,原本还想劝阻;但看着叶和凝熠熠发光的眼睛,忽然想起那日在荷花池边,钟掌珍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不禁心中一酸,心头也有些动摇。
此事如果相公知道,一定会果断阻止。
可珍珍花了这么大力气运出这幅图,定然是有她的打算。
虽然自己一身功夫多年不用,但用来护她和儿子逃跑,应当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为娘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