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端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赵秉清身上,随即又转移向了地上的老乞丐。
赵秉清愣了愣,但片刻后便领悟了她的用意,连忙上前扶起老人,带他到不远处的树荫下歇息,接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些碎银,递给身旁的好心路人,拜托道:
“劳烦您,去附近请个郎中来,帮忙看看老人家刚刚被踹的那一脚伤得如何。多谢。”
待安排妥当后,赵秉清又折回原地,默默收拾好碗里的钱,一边清点,一边分拣,最后将钱分成数份,分别塞入老人的包袱、衣襟、袖口等不同的地方,以免被人一下抢走。
沈容端淡淡地扫了一眼不远处忙碌的赵秉清,随后将目光收回,落在林集敬身上。
林集敬也狠狠地瞪着她,以为这场闹剧到此结束。
结果下一秒,沈容端却步伐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
“林大人,刚刚是你说的。你们对他做了的事,都要一一还回来。”
她的声音刺骨凌冽,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话音未落,沈容端忽然飞起一脚,干脆利落地踹向林集敬。
林集敬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像断线的风筝般腾空而起,狠狠地飞了出去。
直至砸在那面老乞丐方才被踹到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才跌落下来。
围观的众人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再怎么说,这可是个知县老爷啊。
——这个小公子看着是养尊处优,可是……当街暴踹知县老爷?
——这是否有点太肆无忌惮了……
林集敬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连哼声都被胸口的剧痛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沈容端淡淡瞥了他一眼,仿佛刚才那一脚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依旧神色从容,波澜不惊。
她是习武之人,力道自是非同寻常。
这个林集敬,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不堪一击。
因此,沈容端还特意收敛了几分力道,以免真把他踹得当场吐血,或一命呜呼。
然而,林集敬当然没有领她这份情。
甚至连她的收敛,他都完全没有体会到。
只觉得磕到了墙的头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直发晃。
他瘫在地上愣了一瞬,耳边涌进李蕙娥和李陈氏的尖叫哭喊。
两个妇人哭天抢地地扑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林集敬像是被她们的哭声惊醒了似的,脸上的茫然倏地变作暴怒,猛地一把推开身边的李蕙娥和李陈氏,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沈容端。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口呼吸都疼得仿佛刀割一般。
他目光如刀,牢牢锁定沈容端,脖子上的青筋也因怒气而暴起。
但他眼睛瞥见沈容端按着的鞭子,终究还是识时务,压住了动手的冲动,只是恶狠狠地放出狠话:
“你等着!别以为只有你沈容端认识人,我林集敬也有门路!我要是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就不姓林!”
沈容端闻言,忽然露出一副“害怕”的神情,眼神闪烁,惊讶地问道:
“林大人,您该不会是要……”
“对!我就是要告你的状!你以为只有你沈容端有门路?我当了那么多年官,我是吃素的吗?”
见沈容端有些害怕,林集敬冷笑道,只当她是个暴躁冲动、有勇无谋的纸糊老虎。
沈容端随即低眉敛目,转向李蕙娥与李陈氏,眉眼间多了几分恳切,语气柔和了几分,带了一些求助和紧张:
“好嫂子,老夫人,你们快替我劝劝林大人吧。方才是我一时意气用事,实在不该。若真捅出去,我这锦衣卫还做不做了呀。”
一旁的斐然和桃枝见她方才还风轻云淡、傲然无惧,如今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都感到十分诧异。
但赵秉清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担忧,静观其变。
围观的百姓也被沈容端的“怯懦”演技所迷惑,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显然以为她真的怕了,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在沈容端不断的低声下气之下,李蕙娥与李陈氏逐渐由刚刚的惶恐恢复了神气,脸上嚣张之色越发明显。
李蕙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桃枝,冷笑道:
“你那位好娘子,方才可是狠狠推了我一下!我可没有动她一指!若是按大人您的道理来,是不是该让我也推她一把才公平?”
林集敬在一旁看得愈发气急,胸中怒火翻涌,竟没察觉到其中的玄机,面色阴沉如铁,双目死死盯着沈容端,仿佛在等她答复。
“这桃枝,可真是个晦气的东西!不仅对婆婆、小姑子不敬,还克、夫!”
李陈氏站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冷嘲热讽。
目光在提到“克夫”二字时,她狠狠剜了沈容端一眼,仿佛像在诅咒她一般,毒意十足。
沈容端却像是若有所思般,慢悠悠地转头看向桃枝,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淡笑:
“娘子,你的确是做错了。你怎么能推林夫人呢?她那身子骨如此娇弱,若真推坏了,我上哪给知县大人赔一位夫人去?”
说完,她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向李蕙娥与李陈氏,轻声问道:
“既然如此,你们说说,该怎么罚才好?”
李蕙娥原本正想再提一遍“推回来”的话,然而李陈氏眼珠一转,忽然灵机一动,连忙开口道:
“也不必多了,只要把方才没扇的巴掌扇回来就行!”
她说着,还故意朝自己的宝贝女婿林集敬瞟了一眼,显然打算替他出一口恶气。
沈容端竟微微颔首,平静地道:
“好。”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水般柔和却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威严,落在桃枝身上:
“娘子,去吧。也别用太大力气,省得扇疼了自己的手。”
此时,沈容端脸上的怯懦与求饶之色早已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从容冷静,将局势牢牢掌握在手中的镇定。
李蕙娥与李陈氏俱是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容端,李蕙娥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是让我们……扇她吗?”
沈容端嘴角微扬,眼波流转,淡淡瞥了她们一眼,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慢条斯理地道:
“昔年我娘子在你们家时,不也常是如此吗?你儿子犯错,她来挨打。如今我娘子犯了错,你们挨打,这难道不合情理?……还是说,你们也觉得,当年,我娘子受的委屈,有些冤枉?”
此言一出,林集敬登时气得面红耳赤,正要发作,沈容端却只一个眼神示意,斐然立刻在林集敬面前“当啷”一声亮出锋利的长剑。
寒光映在林集敬的脸上,吓得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原本带着的两个小厮,早已在沈容端亮出鞭子时便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他一时之间孤立无援。
于是,所有怒气都被硬生生压了回去,终是噤了声。
桃枝站在一旁,看着沈容端方才毫不费力地将林集敬收拾得人仰马翻,心中既觉得痛快,又隐隐生出几分担心。
此时,见她竟继续替自己出头,心头酸涩与感激交织,激荡得她情绪乱作一团。
桃枝慌忙伸手揪住沈容端的袖子,低声道:
“沈大人……够了,真的够了。刚刚那样就已经很好了……”
桃枝低垂着头,声音微颤,生怕沈容端因她而陷入更大的麻烦。
毕竟,林集敬刚才才放了狠话。谁知后面,沈容端会不会有麻烦?
“桃枝。”
忽然,沈容端的声音淡淡在她耳边响起,语调平静却带着莫名的坚定力量。
“啊?”
桃枝茫然抬头,怔怔看着她。
沈容端垂眼凝视着她,眼波流转,清冷中带着几分英气,眼角微挑,更添几分摄人的风姿。
她的唇角微扬,柔声道:
“你不能欺负,那个被她们欺负时的自己。”
听到这话,桃枝和赵秉清皆愣在了原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桃枝的心中顿时翻江倒海,往事如走马灯般涌现,勾起了她内心最深的痛楚。
那些肌肤之上、肌肤之下的伤痕,每一道都有它残酷的来源,每一个理由都是如此荒谬可笑——
打你,便打了,还需要理由吗?
她记得那些漫长的夜晚,所有人都沉沉入睡时,唯有她在痛苦中辗转反侧,时常想着了结自己的生命。
可每次都因内心的怯懦,无法付诸行动。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她的头已经放进了绳圈中,冰冷的麻绳勒得她脖子生疼。
可就在那时,却被起夜的李陈氏撞见,硬生生将她给拽了下来,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摔至地上后,李陈氏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像拖牲口一般将她拖到墙边,而后毫不留情地把她的头朝墙上猛撞。
那一刻,她已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
身心仿佛都不属于自己了,只是怔怔地任由李陈氏宣泄愤怒。
她甚至有时间数着自己头撞在墙上的声响——
一、二、三、四、五、六、七……
赵秉清看着此时的桃枝,心中骤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的神色变得晦暗不明,那双平日里温柔清亮的眸子,仿佛被一层沉重的阴影笼罩。
此刻的她,陌生得令人心惊,再也看不到那个一直娇俏可爱、笑脸迎人的女孩的影子。
忽然,桃枝迈开步子,朝李陈氏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