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雪散去,却早已不见舞剑之人的身影。
钟掌珍犹愣在原地,一双澄澈的瞳仁仿佛也被冻住了,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过了片刻,才像突然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一般,转过身去,急声吩咐同样看得呆住的众人:
“这个男子是谁,赶紧去给我查!”
能让兰因公主上心的男人,侍从自然不敢怠慢。
四散找去,终于在首辅之子叶和凝身边,找到了那个男子。
闻讯,钟掌珍立刻欣喜地赶来。
看到默然伫立于人群之中的沈容端,她脑中顿时想起一个成语——
鹤立鸡群。
不知怎的,她朝沈容端踏近一步,心跳就加速一些。
这是什么,近人情怯吗?
原本想和沈容端说的话也拐了个弯。
一时犹豫,再想张嘴,却变成了对她身边的叶和凝说的。
“喂,你的这个沈大哥,有没有订亲?”
对着叶和凝,钟掌珍一下变得不害羞了,说话也格外理直气壮。
叶和凝吃痛地捂住被钟掌珍狠狠劈了一掌的肩膀,皱着眉道:
“行了,你就别肖想沈大哥了。你们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小爷不准你和她说一句话!”
他扭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容端,下意识压低声音。
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钟掌珍,如同防贼一般。
钟掌珍被叶和凝的这副贱贱的样子气得不行,攥紧拳头,正欲再狠狠打他一下。
然而,视线探向他身后的沈容端时,却顿在了原地。
看见钟掌珍突然蹙起眉,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叶和凝也不由得转身望去。
沈容端正准备离开,却见由远及近的人群,又开始如潮水般行礼:
“参见大皇子殿下。”
此时想走已经来不及,她只好也随众人低头行礼。
心中暗自后悔:
当初,真不该多事救那个叶和凝。
现在好了吧,整天在这给这个行礼、那个行礼,烦都烦死了。
过了一会,却感觉自己面前有人缓缓站定。
她垂着眼,看见一双雕工精细的云纹皮靴,踏雪而来。
靴头用鎏金线条勾勒出祥云纹样,流畅而精致。靴面的牛皮光滑如新,仿佛连雪水都不敢沾染。
靴筒上镶嵌着金边翡翠扣饰,金光在雪地里若隐若现。
风吹过,芬馨盈怀。
沈容端分辨不出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只知道很好闻。
带着熨帖体温的暖意,闻之,不禁熏熏然。
“不抬头看看我吗?”
含笑的低语从她头顶传来。
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而不失温润,带着不动声色的从容与矜持。
沈容端带着几分迟疑抬眼望去,迎面撞入一双如墨的深眸。
眸光澄澈,眼尾微微上挑,面容如玉,眉宇间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威仪。
只是此时,眼中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和了那浑然天成的凌人气势。
沈容端唇微张,眼中带着几分迷惘,不太确定这个大皇子要做什么。
她根本不认识他,也没和他打过交道。
只是隐约听叶和凝提起过他。
他似乎叫钟峻。
苏贵妃是他的生母。
他要她看他。
看什么?
沈容端视线越过钟峻的肩膀。
只见身后刚刚还在说笑打闹的乌泱泱一群人,此时全都略显僵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注意到了沈容端的目光所指,钟峻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随口道:
“免礼。”
他正欲同沈容端说话,两人之间却忽然飞速插入两道身影。
是叶和凝和钟掌珍。
二人并肩而立,像一道屏障般挡在沈容端面前,警惕地看着钟峻。
钟峻见状,微微一愣,旋即眉目舒展,笑意不减反增。
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皇妹,叶公子。”
他目光掠过二人身后的沈容端,淡淡落到叶和凝身上:
“此前便听闻叶大人新认了一位武功出众的义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听见钟峻亲切地称赞着沈容端,叶和凝和钟掌珍的眉却微微蹙起。
“平日里,大家都忙碌奔波,难得有这样的闲暇相聚,今晚,不如移步到我的营帐小酌几杯,聊作消遣。正好今日宫中新送来几样新酿的美酒,还备了些时令佳肴,权当为叶公子与沈公子接风洗尘,也好叙叙情谊。”
说罢,钟峻不待二人回答,朝沈容端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后,便转身离去。
原来他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通知。
待钟峻走远了,众人逐渐恢复刚刚的喧闹。
叶和凝和钟掌珍回头,十分紧张地把沈容端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
仿佛她是一件薄如蝉翼的瓷器,随时会被钟峻的话碰碎了一般。
沈容端十分疑惑二人对待大皇子古怪的态度,正想开口发问,他们却又迅速拉扯着对方,回到了刚刚密谈的角落。
“你知不知道?”
叶和凝脸色沉重,语气压低。
“我知道。”
钟掌珍也面色严峻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是同一个东西吗?”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异口同声道:
“钟峻好男色。”
这是个靠近权力中心的人,都或多或少知晓的“秘闻”。
不过,因为此前皇室也不乏喜养男宠之辈,甚至当今皇帝钟焱年轻时也曾有过几位亲密的男近侍,所以大家倒也司空见惯。
钟峻喜欢什么,原本与他们并无干系。
钟掌珍的亲哥哥是二皇子,最近刚刚被立为太子。
叶和凝的父亲叶世忠,也顺利成为了太子太傅。
他们和钟峻这个大皇子的关系不仅有些疏离,在“谁入主东宫”这个重要问题上,还有暗潮汹涌的利益冲突。
钟峻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与人为善,但对待他们的态度素来比较冷淡。
绝不可能突然间跑来,只是为了关心几句叶和凝家的私事。
现在,他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明显地对沈容端另眼相待,显然事出反常,背后定有不可告人的用意。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晚上,钟峻在营帐中静候几人的到来。
人,是来了。
但来的,却不仅是他们几个。
只见营帐里乌泱泱地涌进了一堆被叶和凝和钟掌珍叫来的人,轮番排着队,满脸欣喜地感谢钟峻的“盛情邀请”。
钟峻平日里从容自若的笑容,此刻也不禁微微僵硬。
看着远超计划的人数,身后的侍从们手忙脚乱,急忙赶去准备更多的食案和席位。
好不容易,经过半个时辰的忙碌,众人总算嘈杂地坐定了。
叶和凝与钟掌珍分别坐在两侧,相视一笑,得意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么多人在这,肯定出不了什么幺蛾子了。
沈容端默默坐在叶和凝旁边,目光落在刚端来的炖肉上,眉头微皱。
十岁那年,她瑟瑟发抖地躲在幽暗的米缸里,闻到从娘亲和姐姐身上传来的焦肉味。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无法吃下任何肉。
每当闻到那股味道,便觉恶心至极。
头晕目眩,几欲作呕。
然而,身处猎场,什么食材都不多,只有肉多。
她还作为叶世忠的义子,置身满是贵胄的营帐之内,逃无可逃。
只得硬着头皮坐着,偶尔虚虚地夹几筷子。
但更多时候,连筷子都不想动。
又不想显得太过特殊,只得一口接一口地饮酒,以此掩饰。
叶和凝看着源源不断被端上食案的各种羶腥之物,皱了皱眉,看向沈容端。
他早该想起,她不吃肉的。
今晚,是他考虑不周。
见沈容端一直默默饮酒,并不太动筷,他正侧过身,想低声和她说话,却被钟峻笑着打断:
“沈公子看起来很喜欢这宫中新酿的果酒呢。此酒名为琼浆蜜露,口感温润,香气怡人,入口甘甜如蜜,是上上佳品。今日尽兴,多饮几杯也无碍。”
说完,他看了一眼身后正给沈容端斟酒的仆从。
仆从暗中朝他点了点头。
营帐内,灯火交映,隔绝了帐外的寒冷,氛围愈发热闹。
众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渐渐放开了拘谨,欢声笑语不断。
钟峻向来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话题总能贴合每个人的兴趣。
无论是狩猎技巧、皇城趣闻,还是诗文典故,都能应答如流。
现在,他还开始讲起近来宫中的趣事。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不时还拍桌子助兴。
边谈笑,边不断地同身边人举杯相邀,气氛愈发热烈。
仆从来回穿梭,不断为席上众人斟满酒杯。
大家喝着,只觉得这酒格外香醇,且越喝越是回味无穷,不由得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
就连一开始带着十足的警惕来的叶和凝和钟掌珍,不知不觉也多喝了几杯。
然而,不知何时,沈容端忽然感觉脑袋一阵晕眩,眼前的火光似乎也微微晃动。
她用手扶了扶额头,心中暗忖:
这酒的后劲怎么如此强?
迷迷糊糊之间,她又想起自己酒量好像不是很好。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如何。
这么多年和挽澜四处饮酒,她从不喝多,每次只是浅尝辄止。
因为,挽澜要喝就一定要喝醉。
他们之间,总要有个清醒的人。
可是现在,她好像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