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哲到铜锅涮肉店二楼包厢时，张叔已经到了。自从转行做了经纪人到现在，这期间她跟张叔只见过一次面。

“小哲，好久不见。”

“张叔，好久不见。”

刚打完招呼，姜哲就发现张叔的白发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

时间其实飞逝，一时有点心酸。

张叔指着对面的碗，“我给你把蘸料都弄好了，快坐下来吃～”

“嗯。”

姜哲脱下外套入座。

她往面前的麻酱碗一看，碗里多了一层香菜碎和一勺辣椒油，她含笑看着张叔，“您还记得我的口味啊～”

“啪！”张叔起开一瓶啤酒。

他先顺手把姜哲面前的玻璃杯斟满，又说：“那当然不能忘。”

姜哲笑着举起酒杯，“那张叔，咱们走一个？”

“砰！”玻璃杯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张叔爽朗一声吼，“走起～”

姜哲夹起两片羊肉放入铜锅里涮，她问：“婶婶和小希都还好么？”

“她们好得很！你婶还老跟我念叨，她说你这两年都不去我们家过年了，她让我今年一定把你薅回去过年。”

张叔一口干掉一杯啤酒，“小希最近失业了，家里蹲呢～”

姜哲有点惊讶，“她不是高级律所的合伙人吗？怎么还失业了？”

张叔吐槽道：“她性格太硬，得罪了大老板，还不愿意低头认错，就被人家踢出局了呗～”

“呃...”

姜哲颇为无奈，“您这样吐槽您的亲女儿真的好吗？”

张叔做出嫌弃的表情，“那还不是因为不能当面吐槽她！她脾气大着呢！”

“噗～”

姜哲被张叔逗笑，“不过小希很有主见，也有能力，她肯定会振作起来。”

张叔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们就多余为她瞎操心！”

二人各自喝完一瓶啤酒后，姜哲又开了一瓶，她往玻璃杯倒入啤酒的时候，认真地说：“张叔，其实我今天有事情要跟您说，也有事情想问您。”

张叔笑了笑，“嗯，我猜到了。”

他看着姜哲，“你想说什么？”

姜哲举着玻璃杯，靠在唇边停留，“我最近住在叶一言家里。”

言罢，她一口饮下一整杯啤酒。

张叔一愣，随后便是释然，“你终于主动找她了？”

“也不是。”

姜哲放下杯子，低着头，“我们是因为巧合重逢的，也许不是巧合，但就是又遇上了。”

“什么时候遇上的？”

“宋金鑫死后的第二天。”

张叔诧异，“这不是巧了吗！宋金鑫的事情，方明月还给我打过电话，因为叶一言怀疑他突然死了很有问题！”

姜哲问：“所以他死得有问题？”

张叔答道：“没有问题，确实是吸毒过量死的，是叶一言自己过度敏感。”

“可是宋金鑫死的那天，我已经连续十四天早上出门都在追尾了，叶一言查到我被人跟踪了，而且我的好朋友lulu也被人故意撞了。”

“什么！”

张叔震惊，“可是当初的漏网之鱼后来已经慢慢被清理了啊！”

姜哲看着张叔，“可是您也说过，这些漏网之鱼里面没有人跟肖莉莉事件有关。”

她补充，“而且宋金鑫的好朋友陈伟，最近也失踪了。”

“回头我联系一下方明月，让她把具体情况跟我说一下，我来查这件事。”

张叔眉头紧锁，“你跟叶一言住在一起也好，这样安全一点。”

“您好像跟叶一言很熟。”

姜哲用的是肯定句。

“不熟，见过几次面而已。”

“那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你也没有开口问过。”

张叔说：“我之前一直不告诉叶一言你在哪里，就是因为我知道，凭她的性格，她肯定会去找你。”

他端起酒杯，“但你想找叶一言可就太容易了，你不主动找她，我也就不想干涉，我尊重你的决定。”

姜哲盯着手里的空酒杯发愣。

张叔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姜哲盯着空酒杯，答道：“她说我爸是警方的线人。”

张叔马上接话，“嗯，没错，你爸爸是我老领导的线人。我们是在港城认识的，我去赌场查毒品交易内幕的时候暴露了身份，差点被打死，后来那帮人安排你爸把我埋了，他没埋，他把我放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警方的线人，那件事情之后，我就安排他跟我的老领导见面了。”

姜哲有点慌，“他...他之前也参与了贩毒吗？”

“他没有，他当时也只是个爱赌博的小弟，根本不知道上面那些事。”

姜哲追问：“那他当线人之后有改邪归正戒掉赌博吗？”

张叔看着姜哲，平静地答道：“很可惜，他没有，他只负责提供线索，我们每次行动成功后他都能得到一笔钱，他靠这些钱供你读书，供你生活，当然，也方便他自己继续沉迷于赌博。”

姜哲苦笑，“原来是这样。”

张叔眉头一挑，“我当初跟叶一言讲完这个故事，她也说了这句话。”

姜哲心情很复杂，“您当初为什么要跟叶一言讲这些？”

“因为她很迫切。”

张叔往杯子里倒着啤酒，“她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逃避问题，她需要一个不再恨你的理由，于是我顺手给了她答案。”

姜哲沉默。

张叔灌了一杯啤酒，“我第一次见叶一言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非常恨你，第二次见，她还是恨你，我当时以为你们只是好朋友闹翻了的那种恨，没想太多，我见她的目的是希望她不要再找你了，不要把事情闹大。”

他拎起瓶子，往姜哲的空杯里注入啤酒，“后来又见了几次，越看越不对劲，我在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姜哲瞟了张叔一眼。

张叔感慨似的摇了摇头，“怪我迟钝，我该早点发现她是因为放不下你，才会一直纠缠，她喜欢你呢～”

姜哲闷闷接话，“我知道。”

“我可不是老古董啊！追小希的那个小女生最近天天在我们家楼下堵人！”

张叔问：“所以你俩现在是什么关系？”

姜哲喝了一口啤酒，答道：“我不知道，只是住在一起了。”

“那你喜欢她吗？”

姜哲闭上双眼，仿佛在承诺，“我其实一直都爱着她。”

“但是...”

她哽咽了一下，“我可能不能爱她，生命的重量真的太重了，而且我也配不上她。”

她睁开双眼，“我也不知道。”

张叔审视着姜哲的表情，然后，他冷静地问道：“你跟叶一言说过你在长仁住院的事情吗？”

姜哲顿时一怔，下意识就喊道：“没有！她不用知道！”

“小哲。”

张叔轻声唤回姜哲的注意力，“这里不是长仁，你放松一点。”

姜哲觉得喉咙发堵，赶紧灌了一杯啤酒。

张叔给姜哲的空杯续满啤酒，“那叶一言有跟你说过她之前发疯的事情吗？”

“发疯？”

姜哲又是一阵心慌，“她发什么疯？”

“唉。”

张叔叹气，“你们这两个孩子，可真是急死我了！怎么都那么别扭呢？”

姜哲追问：“她发什么疯？”

张叔答道：“你问她啊！”

“她不会告诉我的！我也不会告诉她长仁的事情！”

姜哲的语气很迫切，“但您之前说，以后只要我主动开口问任何事情您都会告诉我！我想知道！我真的想知道！她发什么疯？她怎么了？”

张叔反问：“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就没想过她也会精神奔溃吗？”

姜哲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快哭了，“想过了...但是...也只是存在于想象空间而已...”

她哽咽着，“所以我真的想知道啊！”

张叔心事重重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掏出一支烟点燃，半支烟的时间过去后，他说：“行，我跟你说。”

张叔夹着烟，“肖莉莉出事七个月后，我见过叶一言的妈妈，是我主动约的她妈，因为叶一言的行为太夸张了，当时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在逃，我怕她出事，我希望她妈管管她。”

姜哲问：“她干什么了？”

“她让她爸妈派人到南城传媒大学查你，听说找不到你这个人了，退学了，她就去派出所报警，理由是你跟一起命案有关，要严查。”

张叔把手上的烟按灭，“她甚至都找到你之前卖的房子了，她上人家家里问，你去哪里了？”

姜哲立刻灌了一杯啤酒。

张叔又掏出一支烟，放在嘴里叼着，“至于你在哪里兼职，平时都接触哪些人，她都查明白了，说实话，我当时还挺佩服她的。”

姜哲问：“她当时没去上学吗？”

“她大一休学了，她当时本来要拍摄的第一部戏也暂停了，但张若华导演决定等她。”

张叔把烟点燃，“这些都是她妈妈跟我说的。”

姜哲问：“她妈妈还跟您说了什么？”

张叔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眼神黯淡。

“她妈妈听我说完你们的事情，先是把我和我的同事都骂了一遍，怪我们失职，没有保护好你，也没有保护好肖莉莉，骂得可难听了。”

“但她骂得对，确实是我们失职，她大骂我们都是废物的时候，我其实很羞愧。”

“但是。”

张叔吸一口烟，“她妈妈发泄完怒火，缓了缓，就开始痛哭，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女儿失控，她每天都在害怕叶一言做傻事。

“肖莉莉出事后，他们家里的刀具，尖锐物品都收了起来，甚至连房子里的家具都搬空了，只留了基本的生活用品。”

张叔看着姜哲，“因为叶一言有自残倾向。”

姜哲心如刀绞，无法言语，只能一杯接一杯灌着啤酒。

“她有时很安静，会用手机不停地拨着一个不存在的电话号码，一遍接一遍听着「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请您查证后再拨」的语音播报，或者整天盯着窗外的树发呆，有时又很狂躁，会在家里大吼大叫，砸东西，自言自语要杀了宋金鑫，会用头撞墙、扇自己耳光、掐自己脖子，等到没力气再折腾了，就躺在地上哭。”

“他们给叶一言找了心理医生，但没什么用，最多就是靠药物强迫她吃饭睡觉。”

“她妈妈说，有一天她看到叶一言拿着筷子抵着脖子上的大动脉，她瞬间无法呼吸，感觉天旋地转，于是直接晕了过去。等她再次醒来时，叶一言坐在床边看着她，并且跟她承诺，以后再也不自残了。”

“后来叶一言不自残了，但是也不说话了，每天醒来就是发呆。”

张叔看着已经泪流满面的姜哲，“她妈妈说，叶一言经常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她当时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每隔几分钟去确认一下她女儿是不是还活着。”

张叔又点燃一支烟，“我跟她妈妈见面的半个月前，叶一言起床后突然开口说话了，她对她爸妈说，「你们去南城传媒大学大三新闻系帮我找一个叫李江哲的人，带她来见我。」”

“她爸爸当天就派人去你们学校查人，一打听，退学了。”

张叔弹了弹烟灰，“但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出门，父母也不敢拦着，他们心想她能出门总归是好事，而且她还会跟陌生人讲话，父母和保镖们就开着车跟着她，她去哪，他们就去哪，跟着跟着，父母发现她在找人，找一个叫李江哲的人。”

张叔猛吸一口烟，再重重地吐出，他望着升腾的烟雾，感慨道：“小哲，你遇到了一个很珍贵的人。”

姜哲声泪俱下，“我怎么配得上她这样的人！我是一个烂人啊！”

“她妈妈那天临走前跟我道歉了，说对不起，刚刚骂我和我同事是废物，虽然骂归骂，但希望我不要往心里去。因为我们都明白，这件事的源头是坏人太坏，可是幸存者会自责，会痛苦，会用尽余生后悔，甚至会互相伤害。”

张叔静静地看着姜哲，一分钟后，他说：“小哲，你不要再惩罚自己了。”

这顿饭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