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真澄一怔之下,顿时意识到不妙。果然面前的妖怪低低念了句什么,一手结印,那道紫红色结界瞬间膨胀起来,像是吹了气的泡泡似的不断向外扩张。真澄本人此时却正处于两道结界之间,奈落把结界扩张开来,他若不想自己的结界被撑破,或者被夹在结界之间挤成肉泥,就必须也跟着扩张。
结界越大,消耗的法力或者妖力也就越多,于是刚才的死斗一下子变成了消耗战,两人浮在半空,面对面警惕地看着彼此,而他们所分别支撑的结界一层套着一层,迅速地覆盖住了整个山头。
眼看结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真澄却渐渐感到有些吃力。他过去修行过程中,大多修炼的是封印或攻击类的法术,对结界之术本不是特别擅长。而奈落却似乎恰恰相反,紫红色结界的表面始终流动着充盈的妖气。他脸上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真澄,关注着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举动,很快注意到那金色结界扩张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还没来得及高兴,真澄却也转变了战术。他不再把精力放在扩张自己的结界上,转而一手按上平摊在膝间的经书,另一手不断变换法印凝聚着法力,忽听一声巨响,一道燃烧着金色烈焰的光柱猛地轰击上来,将奈落的结界震得颤抖不止。
这是真澄借助经书中剩余的力量,打算在自己的结界被奈落的结界撑破之前,尽快击破对方了。
奈落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对方的法力正好是他的克星,只刚才一击,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样,但他心里却知道,自己的结界就像被摔过的瓷器一样,外表虽然看似坚硬,内里却已经受到损伤,只要再这样再来几击,可能就要撑不住了。
——对了!
奈落的目光转向那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经书,思索片刻,随即开口道:“老和尚,有件事我一直十分疑惑,既然在这里见到你,那就顺便问一问,想来你也不介意解答一二。”
真澄倒很佩服他居然到这时候了还有闲心问问题,而且对象还是正在大打出手的敌人,语气还那么理所当然,脸皮未免也太厚了点。但也不觉也被引起了兴致,唇角往上一翘:“但问无妨。”
奈落说:“那部《本愿经》是千年前净化了无数怨念的圣物,本应当神圣无比,但现在看来,其中蕴含的力量却阴邪污秽,甚至能诞生出真罗那样的恶灵……这未免也过于奇怪了吧?我听说所谓‘曲’、‘直’之分,不仅仅应验于人类的身上,而是举凡万物尽皆如此,二者相斥相生、相辅相成,方才为世间之理。所以那卷经书……”
他还没说完,真澄就听明白了,唇角笑意更深,接上了他的话说道:“你是想问,那卷经书也应当有‘曲’有‘直’,尤其作为圣物,更应当‘曲’少而‘直’多。如果说真罗便是其中的‘曲’,那么那个‘直’哪儿去了?”
见他这个反应,奈落眉毛一挑,瞬间明白了:“果然是有‘直’。”
真澄点了点头:“此事我倒确实略知一二,与你说说也没什么关系。”
奈落也对他笑了笑:“大师果然大度,我洗耳恭听。”
他刚才还无礼地称呼别人为“老和尚”,眼下却又变成了“大师”,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真澄看着他停顿片刻,面露惋惜:“你的性格倒也有趣,若不是出身如此邪恶的妖怪,我本也不愿与你为难。”随后他也不多废话,只告知了他们自己与真罗短暂合作时,从对方那听来的过往。
那卷《地藏菩萨本愿经》本为千年前使臣从海外带来,据说曾由菩萨本尊亲自念诵加持,因此法力强大,世间一切污秽皆能净化殆尽。因此天皇将其供奉于京都的行刑场,以镇压和净化遭受处刑的罪人的怨念。
原本一切确实如预料般的,自从《本愿经》被供奉起来后,萦绕在行刑场附近的妖魔和怨魂消失得一干二净,居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不再常常半夜听到惨厉的哭嚎之声了,妖怪作乱的事情也少了很多。可这样的日子才只持续了百余年,负责保管经书的僧侣就发现,宝物渐渐地镇不住怨魂了。那段日子战乱不断,时任的统治者又昏庸无比,无数的人们蒙受冤屈无辜死去,怨魂无法被净化,却又恨意不散,竟然在经书内部不断积累,一点点凝聚出了统一的意识,便是后来被称为“真罗”的恶灵。
但与此同时,经书因为不断被历代法师、得道高僧持在手中吟唱诵读,竟也吸收了许多他们的意念,加之本身年代日久,就像许多其它年岁同样久远的老物件一样,也渐渐生出了自己的灵智,即人们所说的“付丧神”。
“付丧神”是从器物之中诞生的妖怪,虽说本质是妖,性格却受到器物本身的性质影响,不同的付丧神彼此间差别很大。而《本愿经》中的那位,就像是经书自身的意志化身一样,本性纯善清正,一心把超渡恶灵、消解怨念当做了自己的使命。也因此,他无法容忍真罗的存在,自诞生之时起,两者就争斗不止,一个想把另一个彻底净化、从世上消灭干净,而另一个则想反过来将对方污染、以将其力量收归己用。
起初,付丧神的力量要远比恶灵强大得多,真罗根本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只能在极少时候才有机会迷惑一些心志不坚的僧侣,利用他们暗地作乱,因此并没有多大影响。但随着数百年过去,付丧神却发现,无论他如何尽力,始终无法彻底净化掉那恶灵。每次以为对方已经被从经书里消灭干净了,可一旦世间出现了冤屈不公之事,新的怨魂产生,对方就又会重新出现,并且变得比之前更强。
而另一边,真罗显然也不甘于一直被压制而不得自由,这数百年来也在反复尝试着消灭付丧神,但是由于始终技不如人,并没能成功。一直到某一日,在一场争斗中,真罗再次落于下风。付丧神原本打算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尝试施法将他彻底净化,但迟疑一下,竟然没有继续动作。
这样反常的状态从未出现,真罗一时好奇,便在这持续数百年的争斗之后,第一次向对方开口询问原因。
“我无法度化于你,”付丧神说,“你执念太强、怨恨过深,纵使能暂时压制下去,但一遇机缘,便又卷土重来……这样来看,无论我尝试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真罗闻言不由冷笑:“原来你知道。”
“可是为什么?”
“什么?”
“……这无尽的怨恨与执念,究竟为何而来?为何世间之人,即使死去,也始终执着于外物不肯放手?无论我如何尽力,都无法将它们度化干净。”
真罗听到他这个问题,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关节所在,不由得发笑:“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没有弄明白?这世上有多少苦痛与不公,便生出了多少执念。只要执念在,我的力量就无穷无尽,你怎么度化得干净?”
“可是……为何如此?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万般烦恼皆由心生。让无尽怨恨充斥心头,如抱烈火于怀,既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只要一刻不肯放下,就一刻苦痛万分。其实生老病死,诸般得失不过是虚幻假相,若能看破无常,放下执念,自然永得解脱……”
真罗被他的问题再次激得发笑:“放下?你倒说得容易。能把这样的话轻飘飘说出口,恐怕你自诞生伊始,从未体味过什么叫做真正的怨恨与不公吧?……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数百年来你一直忙于与我相斗,确实从未真正踏入过人世,更从来无缘体会众生之苦。与其问我,倒不如问问它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上前,无数污浊可怕的怨念从他的身体中涌出,如发疯的蜂群一般冲向对面。只是那些怨念并没有能伤害那位付丧神,只是将他包裹了起来,只要伸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其中无数的思绪——
年迈的大夫双手还沾着鲜血,眼睁睁看着强盗挥动屠刀,斩杀了自己刚刚才好不容易救活的病人。
贵族少女离开家与自己认定的情人私奔,欣喜与期待尚未退去,却发现自己已身处花街,就此失却自由、零落成泥。
忠心的家臣为主君出生入死,无数次将性命放在刀尖上滚过,好不容易将主君送上宝座,得到的却是酒中的毒与暗杀的刀。
不受宠爱的孩子从小到大竭尽所能地讨父母欢心,即使在饥荒之中也毫不犹豫将所有的食物贡献出去,却转而被那对最亲的人亲手杀死,为了那一身尚还新鲜的血肉……
恨啊!好恨!
为何这世界如此不公?
为何我们要经历如此痛苦?
那些造成这一切的人,那些罪魁祸首——他们全都该死!
该死!该死!死死死死——!
报复他们!杀死他们!用刀!用剑!用毒药!用火焰!剁碎他们的尸体!全都去死!!!
……
就在付丧神为那些强烈的憎恨所震惊之时,一直暗待时机的真罗突然出手,数百年来集于其身的怨力一瞬间以前所未有的气势爆发。付丧神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阻止,曾经无数次成功净化恶灵的经书竟也被彻底污染,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阴暗而污浊的怨念,一丝空隙都没有留下。
付丧神无法再在经书中容身,被驱离出来,一旦他失去了实体而又不采取行动,可能很快就会彻底消散。但此刻他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反而十分镇定思考了许久,才再次看向真罗。
“你刚才说,我无法度化怨念是因为我从未体会怨念,从未真正知晓众生之苦。”
“不错。”
“那我就去试一试。”
“什么?”
“不如打个赌吧。如果我历经百世、阅尽众生,尝遍世间疾苦,却依旧不生怨恨、不改初心,那么待下次相见,我必将你彻底度化,令这数百年间的罪恶与怨念再不得为祸世间。”
说完这些,付丧神甚至还笑了一笑,随后转过身,渐渐消失了。
……
“后来呢?”听完老和尚慢悠悠的叙述,奈落沉着脸追问,“真罗有没有告诉你,那个付丧神去哪了?难道真的消散了?”
真澄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他是踏入六道轮回,转世去了。”
“转世?”某个小姑娘忍不住大叫起来,十分惊讶,“转成什么啦?”
“这可就不知道了。所谓六道,乃天道、修罗道、人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其间生死轮回,循环往复,转世成为妖鬼神人、飞禽走兽都有可能。从那时候到现在,时间已过千年,众生之中有些寿命长些,但也有些片刻之命也未必达到,因此仔细算来,那付丧神怕不是已经转过了百世。况且每一次转世,都不知是否还记得前世之事。过了这么久都杳无踪影,任由经中恶灵为祸世间,恐怕……”真澄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惋惜什么?”有人蓦地打断了他,奈落双手抱臂,从鼻子里哼出声,“你身上的法力已经如此污浊,若那付丧神今日在此,肯定连你也是净化对象,因此你现在该庆幸才对。”
真澄却道:“如果能将你们这些妖魔一口气全部除灭,我纵同归于尽,永世身陷地狱,也毫无所惧。”
奈落冷着脸又是一哼:“我活得好好的,可不想陪着你。你想下地狱就自己去吧!”
两人再次争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