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的工夫,春猎的日子已然逼近。
而宁少言的双腿却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这可真是急坏了辰王府上上下下。
是日,出发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外等候多时。
此时,辰王府中一众人正焦头烂额地围在宁少言的床边。
辰王妃心下焦急万分,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儿啊,经过这几日的休养,你可觉着腿上有劲儿了吗?”
宁少言紧抿着双唇,始终一言不发。
见状,辰王妃转身,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眼神盯着沈沁柔,“你嫁入辰王府之后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一会儿你带着言儿从密道逃走,请你将他送至百里外的阎良城外祖家……”
“母亲!万万不可!”
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少言终于开口了。
他自然明白,先前母亲话中的言外之意。
宁少言挣扎几番才堪堪艰难地从床上坐起,他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目,幽怨中透着些许疲惫。
“母亲,虽然儿子如今已经双腿皆废,但始终是辰王府中的儿郎,在眼下紧要的关头,明知此去再无回头路,又岂有眼睁睁送母亲去赴死的道理呢?!”
闻言,辰王妃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曾经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女将军,不知何时笔挺的脊梁被彻底压弯,昏黄的双眼也早已没了生气,雾霭沉沉地盯着看不见尽头的天边。
“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王爷如今这副活死人模样,两个儿子,死的死,伤的伤……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门外催促声再度传来。
沈沁柔先是上前将地上的辰王妃扶起坐在最近的圈椅中,随后面色凝重地来到宁少言的身边。
“世子,是时候该出发了。”
宁少言垂眸,木然地点点头。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形容枯槁的辰王妃,带着哽咽的嗓音,颤抖地唤了一声“母亲”。
“儿子,先走一步了。”
言毕,宁少言轻轻闭双眼,向驮着他的阿福点头示意。
阿福会意后,加快脚步,一口气将宁少言送上了马车。
待沈沁柔一并登车之后,马车没有片刻停留,唯余哒哒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巷中久久回荡。
马车中。
沈沁柔与宁少言相对而坐。
稀疏的阳光从飘扬的窗帘间隙间漏下,仿佛能听见它落在小几上的沙沙声。
最后是宁少言先挑起话头。
“抵达大营之前,会路过一个叫晴明寺的小庙,我已经安排人在那处接应。”
“还有桌上的,你也拿上。”
沈沁柔瞥了一眼桌上那封不用想都明白是什么的信封,轻笑道:
“宁少言,难道我沈沁柔在你眼中就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宁少言抬眸紧紧盯着沈沁柔,“这本就是辰王府的事,不该将你牵连其中。”
沈沁柔不紧不慢从自己的怀中同样取出一个信封,推至宁少言的手边。
“世子爷,我沈家世代经商,自然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春猎我帮你顺利渡过难关,而你们辰王府只需要将边境的一处宅院转让予我,这个是一份转让典契,只要你在上面签字,我定会全力助你顺利度过春猎。”
宁少言脸色稍稍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沁柔一眼,随即拾起转让典契端详片刻,伸出右手。
沈沁柔顺势将早已备好的墨笔与印泥放置在他的手边。
宁少言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而后将已经完成签字画押的典契还给沈沁柔,“如此甚好,我们辰王府向来不想欠人情,只是你真的有妙计了吗?”
沈沁柔将契书收好后,难得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世子爷大可将心放到肚子里,我沈沁柔即拿人钱财定当替人消灾,接下来的事情,你只要尽力配合我即可。”
宁少言面色严肃地凝视了沈沁柔许久,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好像这半年多以来仿佛从未看透过这个女子。
早前以为她愿意嫁入辰王府,不过是为了攀附权贵,提升沈家在皇城中的地位,可谓是愚孝。
如今生死攸关,她却表现出与寻常女子不一样的淡定与从容,甚至衡量过其中利弊后,向他索取应有的报酬,又可谓是机敏。
但她索要的那块地不过是边境上一处辰王府闲置许多年的别院,根本没有任何的价值。
这……
宁少言着实看不懂了。
即便是不能看穿沈沁柔当下的心思,但至少他明白,眼下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信任彼此才能共同渡过难关。
心中有底之后,宁少言也不觉前路太过漫长。
摇摇晃晃中,马车就已经抵达猎场附近。
还未下车,宁少言就已经听到车外熙熙攘攘的议论声。
“这不是辰王府的马车吗?他们家如今除了女人就剩下一个跛子,难不成他这是来丢人现眼的吗?”
“哈哈哈,许少爷您这话说得,春猎是皇城中一年一度的要事,听闻今年还是皇上下旨钦点了辰王府参加,他们岂有不来之理?毕竟跛子总比被抹了脖子强不是?”
“兴许到时候,当真抓了个三瓜两枣,皇上一开心,赐他个跛腿将军的称号,不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吗?”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别在此处耽误时辰了,夜宴快要开始了,迟了就不好了。”
……
喧嚣的讨论声渐渐落下。
宁少言垂在身侧的拳头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沈沁柔不以为意地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脊背,“我们也走吧,宴会就要开始了。”
她撩开帘子时,阿福已经早早等在车边。
宁少言低头看了看自己依然毫无知觉的双腿,“我不去!被人背过去,也是给他们提供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沈沁柔冲阿福点了点头。
阿福转身从车旁将一个做工精美的轮椅推到车边,“世子您看,这是夫人为您准备的。”
宁少言乜了一眼,“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不能让我的腿行走如常。”
沈沁柔不由分说,让阿福将宁少言放置在轮椅上。
待他坐好后,沈沁柔走到轮椅前,面对面望着宁少言紧蹙的眉头,缓缓俯身与他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
看着眼前这双渐渐放大的双瞳,他甚至能从其中看到自己当下狼狈的身影。
沈沁柔唇角微勾,“世子,如果您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也就不要指望别人尊敬您。尊严从来都不是别人给予的,需要您通过自己一言一行去树立。”
经此一言,宁少言只觉醍醐灌顶,他慌神地点点头,“我们走吧。”
下车处距离宴会的地方并不远,当两人即将抵达大门前时,沈沁柔温声提醒宁少言:
“世子,我们现在要进去了。”
宁少言直了直自己的脊梁,点点头。
当沈沁柔将轮椅推入大厅之际,众人抱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期待看到的是蔫头耷脑的宁少言,没想到在他的身上,没有看到丝毫垂丧之气,好似腿伤于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他依旧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护国大将军。
刚刚还在背后嘲笑过宁少言的,宰相府嫡长子许昌成也缄口不言。
眼下,宁少言所到之处,王孙贵胄们无不对他毕恭毕敬。
就连皇上,都特地从高阶走下来,与宁少言碰杯,夸赞他风采依旧,十分期待他明日的表现。
宁少言已经许久没有受到过如此瞩目。
不禁多饮了几杯,待宴会结束回到营帐中时,他满脸通红,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沈沁柔将他扶上床榻,正准备转身之际,宁少言捏住她手腕的手却全然没有松开的意思。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此话一出,倒是将沈沁柔问懵了,忍不住打量了他话中之意。
奈何,现下营帐中伺候的侍女们都是宫里派来的,沈沁柔不便在她们的面前表现出与宁少言的疏离。
她抬手间悄悄敲了一击宁少言的腕上的麻筋,迫使他立即放手,随后从容地向后撤开几步,恭敬朝他行礼道:
“世子,今日舟车劳顿,妾身特命下人为您煎熬了舒筋活络的药浴,现下去瞧瞧准备好了吗?”
酒气上涌,宁少言闭着眼含含糊糊嗯嗯啊啊了几句后,便侧卧在床榻之上,没有动静。
待沈沁柔带着药浴用的水回到房中时,床榻上早已响起平稳的呼吸声。
沈沁柔摆摆手,原本营帐中伺候的侍女们都退了出去,仅余下青岚还一动不动立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还不走?”
沈沁柔行至妆奁前,一边拆卸着头上的珠钗,一边用余光扫过身后的青岚。
青岚笑嘻嘻地凑到沈沁柔的耳边,“小姐,要不就趁着今晚世子爷开心,你们就把事情办了吧?”
沈沁柔腾出食指戳了戳小丫头的眉心,“明日的春猎还生死未卜呢,现在也只有你才有闲情惦记这些事,快出去,我要早些歇息了。”
青岚转身走了两步,忽而又回过头一副不死心的模样盯着沈沁柔,“小姐,当真不要我留下伺候了?”
“滚滚滚,别在此处碍我眼了。”说着,沈沁柔伸手将青岚向大门的方向推了推。
青岚砸吧嘴,不情不愿转身离开后,仅留下沈沁柔与一盏摇曳的烛火相伴。
营帐终于安静了下来。
沈沁柔回头看了一眼床榻边的小几上,那炉依旧婷婷袅袅的安神香。
继而,褪下外袍,朝着屏风后的浴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