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太一纸书信求上天听,救下水德音性命,然则江宁却有人要水德音一跌入地狱,永不得再翻身,同时,也有人要他受尽人间七苦,以尝昔日罪孽。
云端之上那些执人生死如摧枯燎发的大人物,自不会和水德音这般小蝼蚁较真,真正借题发挥要整治水德音的,是汤若固联合的史任二官员。
从南城赶到大通总铺后,水图南由老冯和毕税带着,去接手织造相关事宜,于霁尘和江逾白到官属的江宁客栈,和汤若固一起见洋商,大通要和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谈丝绸生意。
茶叶买卖也在这边进行,大通掌事在一楼和几个洋商洽谈,二楼设有单独的雅间,也布置有寻常座位,于霁尘坐在二楼窗边,吃着茶闲看江宁深秋之景。
她神色淡淡的,偏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约半盏茶时间后,承宣布政使史泰第与江宁商会会长侯艳洁,一前一后上得楼来,史泰第边往这边走,边笑着打趣:“我就说今日这客栈,与平素大有不同,原来是霁尘在。”
“侯会长,”史泰第热情洋溢介绍道,“这就是咱们新晋的茶绸龙头,于霁尘于老板!”
说来嚣张,大通来江宁好几年,于霁尘也是名声在外,商会会长侯艳洁却始终未得见过这位的真容。
于霁尘与初次见面的侯艳洁问了礼,三人在窗前方桌分坐,她分别为二人斟茶。
侯艳洁道声谢,打量着于霁尘,客套道:“于老板比传闻中的年轻多了,真是后生可畏!”
一句“后生可畏”,上来便把于霁尘按得低一头,好像如此便显出这位老会长有多么身份高贵,多么德高望重。
“年轻有何用,身体不好,什么都白搭,如若不然,大通不会由两位二东家执掌,我也早该去拜访侯会长的。”你来我往的寒暄奉承最是于霁尘所不喜,即便是面对商会会长,她态度也不例外,不过好在言语还算客气。
关于于霁尘身体不好的事,史泰第一直很清楚,跟着附和道:“要我说也是,再大的荣华富贵都比不上自己身体康健,可惜现在的人闹不明白这个,一心只想着追名逐利,其实到头来就会发现,除了生死事大,其余全是身外物。”
三人顺着又此话题往下聊几句,史泰第自然而然提起水德音,这其实是不常见的,身在名利场,人走茶凉最现实。
他委婉问:“水小东家那边,情况好些?”
布政使话音才落,于霁尘已琢磨透他此问目的所在,面色不改道:“今晨我们新去看过,她父亲仍无法开口说话,郎中说,再好的医药,无非起个辅助作用,归根到底还是得慢慢养,急不得。”
言外之意是在告诉史泰第,水德音已经跟死没什么两样,担心他会坏事的人则大可放心。
三人又稍坐片刻,有人来请史泰第和侯艳洁移步,二人离开,于霁尘仍旧神色淡淡地坐在窗边发呆。
没人晓得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着些什么。
上到三楼之后,侯艳洁心中还有试探,故意忍不住对史泰第感叹:“于老板虽然年轻,举手投足够稳,是个成大事的,史公得此助力,简直如虎添翼。”
他和史泰第齐现身时,寻常商贾卑微得腰都直不起来才对,这位于老板可好,不奉承,不巴结,只是起身给二人斟了茶,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好生沉稳的年轻人,好生不把他这个会长放在眼里的狂妄年轻人。
史泰第昂首阔步走在前面,闻言微微一笑,承认了侯艳洁的判断:“几年前引他进江宁这盘棋局时,我也是质疑过的,好在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年轻人么,有能耐难免傲一些,唯胜在听话。”
其实史泰第心里清楚,于霁尘就是单纯的懒,懒得客套,懒得奉承,背靠着他这个承宣布政使、江宁一把手,小于懒得毫不遮掩,不过这也好,让人放心。
“可以理解,”侯艳洁陪着笑道:“大通驻江宁三年多,我这也是第一次见于老板。”
史泰第摆摆手,谦虚道:“水氏织造被大通吞并,你们打交道的机会,以后会多起来的,我们小于不擅长那些场面事,往后,还请侯会长多多照顾呐。”
侯艳洁在布政使面前是直不起腰来的,三品大员的威仪让他无法站直:“您尽管放心,小人心里都清楚。”
他心里也清楚,于霁尘娶水图南,大通吞并水氏织造,江宁的茶绸两行,以后尽归史泰第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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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霁尘的计划做得极其漂亮,在大通啃下水氏几个难啃的骨头后,她在融并完成前的关键点上,在水氏那些有点势力的掌事人,抱团闹得最欢的时候,选择让水图南重回到水氏织造。
大通融并水氏遇到很大阻力,也用了许多非常手段,逼得水氏织造里有点势力和地位的掌柜、掌事,以及部分零散话事人,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上,对水图南的归来表示出强烈欢迎。
满厅烟丝抽出来的呛鼻青烟中,一堆四十岁靠上的男人,围着小东家争先恐后吐苦水。
“大通太过分,一上来就搞什么整改,我看就是排除异己,他们还打着核查的名义强行丈量地亩,不答应丈量的,他们甚至敢直接闹出人命来,逼得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人走投无路,我们日夜盼望着小东家回来给我们做主!”
“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水氏织造兢兢业业几十载,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大通欺负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人赶走,小东家,您晓得我们对织造的忠心,大通这是在削弱我们水氏,您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对吧!”
“我晓得大家心里委屈,但也希望大家不要这样讲,”这时候,有位姓佘的话事人恰时开腔,压下满屋低低切切的议论,看似中肯道:
“大通这样做,自是有大通这样做的理由,小东家如今既然回来,也自有小东家自己的判断,我们在这里一股脑讲委屈,小东家便不得不选择维护我们,”
他目光把周围人扫一圈,最后落在水图南这里,言辞恳切:“若是小东家因此和姑爷闹出龃龉,我们怎么对得起老东家?”
提起水图南和于霁尘的这层关系,底下的议论声轰然而起,嘈杂如市。
姓佘的看似是在为小东家考虑,实则是当着众人面,把水图南架到火上烤,逼着水图南当场表态度。
水氏织造这段时间以来,先后经历水图南卸任、水德音下狱、王膘带人叛脱、以及不久前的大通融并,若非有织造局和衙门为完成朝廷任务而大力压着,水氏织造恐怕早已被瓜分得“尸骨无存”。
而今,水德音彻底失去在水氏织造的所有话事权,水图南在于霁尘的运作下,成为拥有六成话事权的最大股话事人,她走马上任,亲自主持召开的第一场议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她的态度,更是会奠定接下来她在水氏的威权。水图南心里清楚,在坐的这些人九成看不上她,甚至把她当成和于霁尘斗法的工具。
大家议论个不停,乱糟糟,以前水图南还会在开口前提醒众人安静,此刻,她只是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沉默着把下面扫过去一圈,厅里神奇地逐渐安静下来。
在那副镇定的模样之下,没人看到小东家放在桌沿下的手,手指在不停地轻轻颤抖。
在坐没有大通那边的人,水图南也没必要讲场面话客套话,她暗中定定神,学着于霁尘的样子,努力克制着面部表情,刻意放慢语速,争取话出口便让人觉得不可反驳质疑。
“今年以来,织造经历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我晓得大家有多么辛苦,在此,我替水家老少,以及织造里的众多伙计,向诸位讲声辛苦。”
小东家站起身,态度诚恳地给在坐深深施一揖,二十来个男人神色各异,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缄口不言。
这些人里,有人觉得,既不晓得水图南葫芦里卖什么药,便不敢轻易开口;也有人觉得,水氏经历如此巨变,这个丫头片子应该向他行礼道谢。
施过礼,水图南重新坐下。
她静默须臾,各怀心事的众人,便跟着逐渐生出焦虑和怀疑。
须臾后,水图南不紧不慢开口:“织造从最初的小作坊起,经我祖母再兴之,到如今交到我手里,前后已有五代人,近百年时间,而在坐诸位里,进水氏最久的,目前是苏老掌柜,”
说着,她看向距离最近的白发老者,眼里充满敬意:“老掌柜当年先后跟着我祖父和祖母,在织造干了四十多年,现在独立打理着年盈百万两的分坊,拥有水氏织坊二厘话事权,每年可分红几十万两,”
她将目光放出去,温柔地笃定:“我请问在坐诸位,水氏整改至今,可曾有哪条哪例,损害到苏老掌柜?”
哄的一声,底下又开始议论纷纷,有敲着桌子愤愤不平的,有咂嘴点头无可反驳的,还有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的。
如此嘈杂中,苏老掌柜倒是接了话,暂时压下躁动的局面:“小东家所言不错,织造对我这把老骨头已是非常厚待,我老苏当然不能对不起东家。”
苏老掌柜的态度,是在坐没有料到的:“如今织造整改,是为了更好地经营,为了让伙计们有更好的待遇,若是整改中需要我这把老骨头腾地方,苏某也是绝无异议的。”
厅里再度陷入嘈杂,甚至有人怒发冲冠地站了起来:“老苏!我们原本不是这样说的,你怎么临阵倒戈,卖了大伙?!”
面对老苏突如其来调转枪头,站在了水图南的阵地里,在坐众人纷纷当面指责起他来。
人的所有选择无非是各为己利,老苏在织造里资格最老,因而被这些人拉来给水图南施压。
但开始议事前,小东家找到他分析利弊时,老苏笃定自己是没有理由和小东家撕破脸,站到对水图南立面去的。
甚至,他人已过花甲,余下所求无非是善终的名声,小东家已允诺给他。
这时候,场面一度混乱,方才那位姓佘的又站出来“主持公道”了。
他两手向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分析道:“苏老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意思就是说,真心实意为织造好的,小东家自然不会辜负,但小东家也没有说,那些被处理处罚的,就都是损害了织造利益的。”
此言既出,众人更乱,他再维持:“所以说大家不要急,听小东家说一说嘛!”
这番话看似是在体谅,实则又是反向逼迫,逼水图南承认自己做了错事,不该清理织造里的团伙势力,姓佘的好会说的一张嘴。
在众人气势汹汹的逼迫中,明显见水图南和以前不一样了。
往昔这丫头学经营师从她娘,倒底是女儿身,遭不得众人齐刁难,以前她推行整改时,众人只要一抱团向她施压,她便会在无可奈何选择暂时妥协,初闻是水图南回来继续任东家时,在坐众人无不高兴。
可现下,面对大家伙怼到脸上的责难,水图南没有露出半分怯惧之色,她甚至表情如一淡静,连说话的声高和语速亦不曾变:“诸位当真要听我说?”
“织造姓水,您是东家,您说的我们肯定听!”在其他人的眼神探究中,姓佘的手指点着桌子,言之凿凿保证。
水图南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身上那股子威压的劲,竟然让人忍不住地心里发虚。
她咽咽嗓,示意大家看各自面前的简册:“这是和大通融并以来,城内二十三家铺面和城外十一座作坊的经营成果,很明显,在这段日子里,织造虽然暂时不比以前安稳,但盈利是提高了的。”
说到这里,在坐还是有人梗着脖子不服气,毕竟这些人是被大通贯彻的整改,伤害到切身利益的。
然而没等他们再开口,水图南稍微把声音压沉,语速更慢些许,整个人严厉起来,初初一看,竟然是小小年纪便有了上位者的压迫感。
“水氏织造开门经营,上要承担朝廷的织造任务,下要为在册的三千余伙计的生计负责,伙计们在水氏埋头苦干,若不能让大家越干越富有,反而只富了个别人的口袋,我便是绝对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里,小东家的语气里带了隐约怒意,压得在坐二十余人无敢有人与之对视:“别以为我不晓得底下那点烂事,桩桩件件,说出来大家都没面子,而今我要趁此机会重整织造,若是谁要倚老卖老,下定决心要与织造、与三千多伙计对着干,那你就来试试!”
话音落下,厅里倒是没有再像方才那样轰然陷入议论嘈杂中,众人在沉默中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我听明白了,”姓佘的男人悲痛开口,泫然欲泣,“小东家嫁了大通老板,而今也要向着夫君去了,我们这些人挡了道,自然要被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