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见,谭悦仪成熟了许多,肉眼可见地将脾气收敛了……或许不是收敛,而是因为她身边那个人。
裴暻煜站在城楼上,低头往下看,正好瞧见谭悦仪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地在逛街。
片刻后,谭悦仪抬起头,或许是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她看了过来,正好跟裴暻煜对视上。
“……好久不见啊!”谭悦仪怔愣住,声音极低地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站在她身边那位公子开口询问。
“没什么。”谭悦仪回神,甩了甩脑袋“你先回去,突然想起孤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
谭悦仪朝他摆手,笑着道:“快走快走。”
将人赶走后,谭悦仪快步跑上城楼,站在几米开外,看着裴暻煜不曾变过的容貌,双眼瞬间就红了。
许久,她哽咽着开口:“暻煜哥哥,好久不见。”
裴暻煜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谭悦仪跑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确认这是真实的他,而不是假象。
裴暻煜转过头看向城楼下那个走远的背影:“那是你的心上人吗?”
谭悦仪顿了顿,轻轻应了一声,又跟裴暻煜道歉。
“不必道歉。”裴暻煜背手站在城楼上“你我之间本就只是兄妹之情,幼时的婚约也早就不作数了。”
谭悦仪没有说话。
风轻轻吹过,将他们的心吹得平静。
“他对你可好?”
“很好。”
“你爹娘知道此事么?”
“不知。”
“也该到成家的年纪了,找个合适的时间带回去让他们瞧瞧。”
“好。”
几句话下来,好像该聊的都已经聊完,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谭悦仪不想陷入这种无话可说的氛围里,想了想,只好将话题往裴洛渊身上引。
关于裴洛渊的事,裴暻煜总是听得格外认真。
裴暻煜突然评价了一句:“他成长得很快,或许将来有一天,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君主。”
“?”
谭悦仪瞪大眼睛,有些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了。
裴城主却不愿意多解释,转身让谭悦仪带着自己去逛一逛,离开许久,不知道这城里都有什么特殊的变化。
谭少主满心疑惑,没机会多问便让眼前这人带着走了。
他们步行在城中街道,有那么几瞬,好似回到了幼年时期,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
要是时光从来没有变过的话,该多好!
要是裴暻煜的爹娘都还在,该多好。
“悦仪。”裴暻煜认真地喊了声谭悦仪的名字“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谭悦仪骤然紧张了起来,她很久没有听到裴暻煜这样喊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许久,谭悦仪侧过头看向裴暻煜:“你说。”
“这些年,谢谢你帮我看着洛渊……”裴暻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算我厚着脸皮请求,能不能拜托你,帮我多看几年?”
谭悦仪皱眉:“这话是何意?”她似乎听不明白裴暻煜这话里的意思。
他们已经不在街道,不知不觉走到城外。
不远处是裴洛渊小时候喜欢踏青的那片山谷,谭悦仪也曾来过这里,只是自从裴暻煜闭关,裴洛渊就没再对任何玩乐之事提起兴趣,不管做什么都兴致欠缺。
裴暻煜收敛起自己的表情:“此次出关,用不了多久沉垣宫那边便会收到消息,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必然会召见我到沉垣宫,此行凶险,若是我回不来了,还请你替我看着洛渊,让他成为星渡城的新城主。”
谭悦仪骤然红了双眼,蓄在眼中的泪水最后控制不住落下。
这话实在太超出她的设想,她无法接受这件事的可能性。
裴暻煜还在往下说:“若是他不适合,便推选新任城主,你替我帮师尊将他送到阴缘山去。”
他本也只是希望裴洛渊能够好好长大,并不希望他成为新城主。
城主这个位置太苦了,太多枷锁缚身,不管想做什么都极其困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并不希望裴洛渊承受这些。
可这些年来,他的小渊做得非常好,他成为星渡城百姓眼里受人敬仰的少主。
裴暻煜尽量不去干涉他的决定,尽自己所能去帮他,只要他能高兴便好。
谭悦仪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来,她可太知道裴暻煜这话意味着什么。
什么看着洛渊?
他这分明是在托孤啊!
“小渊……他知道吗?”谭悦仪声音轻颤,一字一顿地问“他知不知道你要离开这件事?”
沉垣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个有去无回的泥潭,好不容易从那里逃出来,为何还要回去?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许是看出她眼底的问题,裴暻煜甩了甩袖子,找一块石头坐下,就像小时候那样朝谭悦仪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春天快要过去,白雪已经融化,现世却不是春暖花开时。
裴暻煜看着远方:“荨菰域域主死了。”
谭悦仪愣住,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他,最后问:“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
这些年他一直在修炼,但对外界的消息并不是一无所知。
沉垣宫出兵荨菰域,荨菰域域主战死沙场,新域主沈既白继位,跟沉垣宫死战到底。
那一战双方都没有胜,沉垣宫最后撤了兵,但荨菰域伤亡惨重,据说贺家家主为了救他们的域主命悬一线,至今还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
这些消息只传到彭瑞宇和江晚黎那里,他们都没有告诉裴洛渊。
若是让裴洛渊知道他的两位哥哥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有多难过。
“贺大人,他还好吗?”谭悦仪忧心忡忡,她还记得那位温润的玉面公子,并不希望他有事。
裴暻煜:“吉人有天相,他们自会无事。”
也只能这样想才能安抚好自己躁乱的心脏。
“所以啊!这一趟,我不得不去。”裴暻煜是以过去竹马的情谊在拜托谭悦仪,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自称为‘我’,希望谭悦仪能够帮忙看着他在意的那个孩子。
半晌,谭悦仪垂下目光:“我明白,我会帮忙看着他的,但是……”
裴暻煜下意识蹙眉。
谭悦仪叹息着道:“这些年小渊变了很多,他跟你记忆中那个孩子已经不一样,或许我并不能完成你的嘱咐。”
她知道在裴暻煜的眼睛里,裴洛渊仍然是那个需要被照顾,需要时刻关注的小孩,他想把那孩子所有的后路都安排好。
可现实并不是这样。
这些年来,谭悦仪看着裴洛渊长大,看着他从年幼无知到不形于色,她比裴暻煜要更了解裴洛渊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的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照看,他能够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只是重逢这些天,裴暻煜一直掩藏着自己的性子,假装自己还是他记忆中那个人。
“或许你已经有所察觉。”谭悦仪看向远方“你一定已经有所发现。”
裴暻煜是谁?他是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人,怎么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只是看他愿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明白。”裴暻煜垂下目光沉默,片刻后朝谭悦仪开口,声音沉重“所以我希望你……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些强制手段。”
“???”
裴暻煜没有看她:“我记得宇旋宫有一种毒,用了可以让人丧失记忆。”
谭悦仪:“???”
“必要的时候,让他忘记我,忘记一切也无所谓。”
“你疯了?”
“悦仪,我需要他活着。”
“……”
“他必须活着。”裴暻煜的语气稍有沉重。
他当然知道裴洛渊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
在他回来之后,裴洛渊搬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同床共枕,也不会再像先前那样无所顾忌……裴洛渊再怎么粉饰太平,横在他们之间那几年依旧突兀明显。
不过有一点始终没有变过,他们仍旧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所以裴洛渊不能有事。
……
城主府里,眼瞧着最后的春雪也要融化,裴洛渊端坐在窗边的桌案旁,继续处理着星渡城的公务。
许是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靳天梵几乎没有从屋顶下来过,裴洛渊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屋顶晒太阳的模样,莫名惬意。
公文处理得差不多时,裴暻煜回来了。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奔向裴洛渊,笑着问他在做什么。
裴洛渊放下手里的公文,转过头看向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都处理完了,哥哥是跟谭少主出去了吗?”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裴暻煜再一次想起谭悦仪说的话。
他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笑着说:“跟她有些事情要商量。”
“什么事?”裴洛渊似乎有些要追问到底的意思。
所幸裴暻煜并不在乎,转身靠着窗台:“关于我和她婚约的事。”
裴洛渊的心猛地沉下去,不自觉攥紧拳头,掩盖在大袖下面,不让任何人发现:“谭少主她……最近跟一位公子走得很近。”
“哦?”裴暻煜眨了眨眼睛“怎么说?”
“他从无主之地来,为人尚可,跟谭少主已经相识相知几个春秋。”裴洛渊飞快转动脑子,斟酌着形容词,最后咬了咬牙说“关系很是亲密无间。”
“嗯~”裴暻煜微微颔首“看来小渊打听得还挺清楚。”
裴洛渊:“……”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怀疑是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晰,裴洛渊当即补充:“那位公子与谭少主两情相悦。”这一回意思足够明确了!
也不知道裴暻煜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总之这人话题很跳跃的往另一个方向跑了:“小渊可有心悦之人?”
裴洛渊:“?”
他垂下目光不敢看对方:“为何突然这般问?”
“只是有些好奇。”
“……”
“这个问题这般难以回答吗?”
“……”
再问下去,某个小呆子估计要恼了!裴暻煜心里好笑,终于不再逗他:“我找悦仪是谈退婚一事。”
“真的?”裴洛渊倏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裴暻煜看。
裴暻煜眼睛微弯:“听到我要退婚,你好像很高兴?”
“不是……”
“不是什么?”
“……”
又沉默了。
“行了,不逗你。”裴暻煜将他耳边的发丝往后撩了撩“咦?你头发是不是变得更白了?”
裴洛渊:“……”过分。
裴暻煜笑了起来,朝他招招手:“跟我来。”
“去哪?”
屋顶上的靳天梵躺得正舒适,见他们渐渐走远,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跟上去。
两人去了后山,选了一块人迹罕至的空地停下,拉开些许彼此间的距离,裴暻煜想试一试裴洛渊现下的玄术练得如何。
裴洛渊跟旁人不同,他同时修炼符术与偶术,还是罕见能制造出无实体的偶术,这本该是一个很强大的存在,只是……或许是因为天性,裴洛渊的玄术攻击性不强,温温和和甚至有些呆。
不同于往日那个被荨菰域少主评价剑术练得不怎么样的裴城主,如今的裴暻煜已经完成蜕变,玄力硬生生提升了几倍。
裴洛渊当然不会是他的对手。
靳天梵站在远处观摩着两人切磋,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单是这么看着,旁人只会觉得是他努力修炼玄术得了成果,只要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了突破都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
几次死里逃生,其中的痛苦无人能替他分担。
靳天梵仰头看向天空,心里一片苍茫,这种浑浑噩噩,无路可走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远处还在切磋的两位裴姓公子并不知他心里的担忧,切磋〈裴洛渊单方面被欺负〉得差不多便停下来休息。
裴暻煜很不满意:“你是不是从没想过用玄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