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敲定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陆辰在田螺园定了一个雅间。
陆辰说要带上季岚的男朋友时,她心里一咯噔,很快又劝解自己道,也许,陆辰真的只是想聚一聚,怕她喝醉了酒没人送。
她用这样的牵强理由安慰好了自己,但其实心里已经做好了某种打算。
该来的还是要来,怎么都躲不掉。
陆辰早早来到包间,给于修夏发了信息,说自己今天会晚点回去。
于修夏回复好,并让他别喝太多酒。
实际上,陆辰最近几年的确不怎么碰酒了,偶尔喝但也不会喝醉。
只有那天在滁州第二次遇到于修夏时,才故意有了醉意,让于修夏把他送回了酒店,往后,每一次喝醉,都是心里有话想对于修夏说,壮一壮胆。
十几分钟后,季岚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陆辰对他们微笑了笑,极尽地主之谊,稳重儒雅,季岚开玩笑说他变了很多,跟他介绍:“陆辰,这是我男朋友,肖远。”
肖远伸出手,要跟陆辰握手。
陆辰礼节回应:“嗯,你好,我是陆辰。”
气氛整体还不错,季岚抚了抚胸口,觉得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这时,陆辰看着肖远,说:“我见过肖先生的。”
肖远:“我也见过陆先生,小岚大学时,我们还一起给陆先生过生日呢。”
陆辰不怎么记人,之前是见过肖远,但这人斯文,不怎么说话,惹人关注度不高,更何况那时只要有于修夏在场的地方,他不会多分给别人一丝一毫的眼神。
“不是,最近半个月,我经常看到肖先生。”陆辰补充说。
季岚倒红酒的手猛的一顿,抬头看着陆辰。
“肖先生看起来跟我哥挺熟的”,陆辰直直的盯着肖远,“哦,我哥叫于修夏。”
“除了我哥,他还是……”陆辰一字一句道:“我老婆。”
肖远面色如常:“不是情人吗?一起待几年,你再去结婚的那种?”
陆辰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周身的气压降至冰点:“他连这都跟你说了?”
肖远不置可否。
季岚心道,完了,赶忙跟陆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陆辰,修夏跟肖远没有其他关系,他们是朋友,真的,你信我!”
陆辰脸色还是很沉,眼神从肖远身上拉回:“我知道。”
他相信于修夏,也信他自己,他们之间无论是谁,都不会多分一丝爱情给旁人。
陆辰只是怀疑,于修夏有事瞒着他,而这些事除了他以外,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最起码肖远和季岚是知道的。
于修夏怕拿刀,晚上做噩梦时的那句“我不想死”,以及每次跟肖远见面都故意瞒着他的种种,让陆辰越来越着急和惶恐,于修夏这五年真的只是去瑞士留学,再以一个成功海归的身份,开启他新的人生?
他有看到过肖远的履历,过去这五年里,他也在瑞士的一家私立医院工作。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陆辰已经没有耐心等于修夏亲口告诉他什么了,他知道于修夏有多倔,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再怎样烂在肚子里都不会主动提及。
许久后,陆辰恢复了平静:“我就是想问一问于修夏的事。”
肖远没和他打太极,他自知骗不了陆辰,问:“你真想知道?”
“想。”
“但是抱歉,陆先生,于先生是我的患者,我不方便把他的信息透露给别人。”
这基本跟陆辰猜测的差不多。肖远是个心理医生,再结合于修夏前段时间的种种表现,陆辰几乎断定,于修夏有了某种心理疾病,而当初选择离开自己,十有八九也跟这些事有关联,那就更要知道了。
他做事一向坚决,有自己的手段,听了肖远的话以后,笑了笑:“你不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知道,再不然,我自己去问于修夏,问到他告诉我为止。”
“陆辰,我奉劝你不要这样做。”
陆辰站起了身,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肖远皱紧了眉头,继续道:“你这样做无非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
陆辰语气冷咧:“那我也要知道,撕开他的伤口我不疼吗?但因为怕疼就由着他自己承受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这一点,对不起,我更做不到。”
陆辰心里是真这样想的,把陈年的伤疤揭开,才能剔出腐肉,真正愈合伤疤。
可能他的态度太坚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可能季岚知道,没有那一份喜欢能经历反复的蹉跎之后还能反复的愈合。
她看了陆辰一会,叹出一口气,对肖远说:“告诉他吧,别再让他胡乱折腾。”
肖远再三跟陆辰确认:“你真的要知道?”
“要。”
肖远跟陆辰面对面坐定,大概在思考自己该从何说起,好一会后,他才开口:“我是五年前见到于修夏的,他是我一个朋友的白血病患者。”
他说到这时,停顿了下来,因为陆辰打翻了手边的一杯白开水。
玻璃杯骨碌碌的滚在了地上。
肖远问:“还打算听吗?”
“说。”陆辰弯腰捡起了杯子。
“那是瑞士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大都住着重症患者,康复率很高,所以,患者接受治疗的过程比其他地方更痛苦。医生依据患者身体的最大适应程度去判断他们的治疗情况,而忽视掉他们的心理因素。”
“重症患者也不是无法康复,很多时候,病痛的本身折磨,会先摧毁他们的求生意志。所以,有一些病人通常没被疾病折磨死,心理上就先崩溃,活不下去了。”
肖远的语气机械而缓慢,接着说:“于修夏这五年期间接受过11次化疗,13次放疗和2次骨髓移植。”
“一个人孤苦无依对抗病魔的第二年,于修夏患上了压力性创伤心理疾病,我成了他的心理医生。”
“这种心理疾病的临床表现为,某一个节点,患者的坏情绪会集中全面爆发,把遭受的痛苦无限放大化,从而对自己做出自残或更过激的伤害性行为。”
“于修夏曾经自杀过三次,吞过安眠药,往血液里注射过氯化钠,堵塞过呼吸道。”
“渐渐的,时间一久,我发现他有一些应激性障碍,重度晕血,似乎很怕刀子之类的锋利东西。在我的不断开解和引导之下,他终于告诉我,2015年7月的时候,他曾割过一次腕,他的压力性创伤疾病那时就有了苗头。”
“我也终于明白,他在瑞士自杀过三次,为什么没有一次割过腕见过血。”
肖远说完这一句话时,对面的陆辰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了,桌子上的玻璃杯再次落了地。
季岚神色大变,偷偷推了推肖远,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她实在太怕陆辰经受不住,情绪崩溃。
可是陆辰跟没了感觉一样,对肖远道:“你继续。”
肖远喝了一口水,仍是有些机械化的陈述:“于修夏这个人其实很开朗,也很坚韧,一边治病一边上学,成绩也好,只是人吧,有时很难左右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他已经足够努力了。记得他最后一次自杀时,在重病监护室里待了一个多星期,险些丧命,再出来时,跟我说,他想活着,以后再犯傻,要求我用束缚带把他绑起来。”
“但我后来并没有那样做,因为他没再伤害过自己。”
“我曾好奇,询问他在重病监护室的那一个星期里,经历过什么,以至于后来慢慢自愈了心理疾病。”
时至这一刻,肖远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告诉我——”
“肖医生,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姥姥和母亲,还有对我很好的,怎么说呢,算养父吧,他们走在在中离村的水泥路上,走的好快,我在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们就是不肯等一等我,还摆着手,不让我跟着他们。”
“我一个人坚持的太久,好累,又好孤独,不想被抛弃,跌跌撞撞的一边摔跤,一边追。”
“可是后来,有个男孩子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哥,你走错路了,家不在那里。”
“他拉住我的手,要带我跟他一起回家。”
“然后,我醒了,突然就不想死了。”
“说来也怪,我那时突然记起了姥姥临终前的话,她对我说,小夏,你不是一个人。”
“我想,是啊,我不是一个人了,有个人一直在等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