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褐苏醒的时刻远远比青遮以为的还要早。
他睁开眼时天只微微亮了一抹鱼肚白,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梅子酒的气味,如若不是体内澎湃的灵力正在自行地运转着周天,他几乎以为自己魇着了,遇到青遮往后的生活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醉人的梦,而他依旧困在青梅村的过去里,犹如深陷泥沼,不能动弹半分。
他从晒干的草垛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沾到的草屑枯枝,边理着衣服边冷静思考着眼下的处境。
他没忘记自己是在姑洗塔里,他迷迷糊糊地记着一些先前在拜堂、在上学、最后甚至还登上高台指挥众人的场景,但都像梦一样,朦胧又不真切。
看来姑洗塔里的试炼就像之前五大宗的招生试炼一样,是幻境,而且是糅杂了现实的那种。只是不知为何前面的幻境影射的都是他见过但没经历过的场景,眼下却突然转变成了见过也经历过的场景了。
那么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老村长就会过来叫我去摘青梅。
褚褐猜测着。
毕竟在青梅成熟的季节里,他每天过的生活都一模一样,干的活也一模一样。
然而这次,一盏茶的功夫转瞬即逝,老村长却并没有如约而至。褚褐心下生疑,推开了草房的门出去——
尸体。
抬眼望去皆是。
还有血。很细一抹洒在地上,以至于他都没有闻到太浓郁的血腥味。
“因为是用灵力杀死的。”卫道月扯着一块儿不知道从哪儿捡的花布细致地擦着手,“都是修士了还要像凡人一样拿着刀剑砍来砍去、刺来刺去的,不是很失美感吗?还有,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是真的人,不是假的倒影。”
“你怎么进来的?”
落九天的出鞘声随着褚褐的声音一起响起,尺剑落在地上发出重击,压迫感袭面而来。
“我能进来多亏了你啊。”卫道月把布一扔,瞅了一眼褚褐手中的剑,“别这么大动干戈,现在的你可打不过我,换成忧思邈还差不多。”
“「靠着我才进来」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俩之间的交易吧,等你通过了姑洗塔,你在我这里就拥有了知道真相的权力。”
卫道月侧过身,让褚褐好好看着身后躺了一地的尸体,都是分外熟悉的脸庞,然后在他的面前死了第二次。
“怎么样?现在再看见这些人死掉的话,你还会有悲伤难过的感觉吗?”
褚褐冷冷:“我应该要有什么感觉?这些是假的,只是幻境。”
“不不不,对于正常的人来说,即使知道面前的尸体是假的,也会不自觉产生悲伤痛苦,尤其是在这些尸体已经死过一次的情况下。没错,这是对于「正常人」来说。”
卫道月咬重了“正常人”一词。
“你不一样。你当然会不一样,因为你不是正常人。”
“这些事情你不是早就告诉过我了吗?”褚褐烦躁,他知道体内放入的法器是一切不正常的根源,只要——
“只要法器取出来,你就能和正常人变得一样了,对吧?”卫道月猜透了他的心思,咏叹般叹惋,“阿褐啊,你还真是天真啊。”
“你应该知道,实体化的心魔是近百年来才出现的东西,而在这些实体化心魔出现以前,修真界是没有话本里描述的妖魔鬼怪这些东西的,用那些和尚道士的话来说,修真界只存在正气,而不存在正气的反面,根据天道演变的规律,这其实是不正常的。”
卫道月伸出手,掌心出现了一黑一白的气,混合流转。
“阴阳调和,对立平衡,无论哪一方演变到极致,都会造成灾祸苦难。几百年来,修真界无人飞升,哪怕是修炼到了至高的境界的道祖都无法再进一步,那些高境界的长老们就开始怀疑是不是阴阳失了衡的问题,所以他们就考虑着去空手造出来正气的对立面,帮助他们打破无人飞升的局面。”
黑色的气体开始扩大,蚕食着白色的部分。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还产生了一个无意间的发现。长老们发现修士的心魔是比修士更能聚心凝神的存在,因为修士有太多杂乱的思绪了,心魔不一样,心魔的产生就是因为修士行差踏错导致的一个偏执的想法,因为有偏执的成分在,所以心魔状态下的修士要比清醒时刻更加纯粹,说不定会成为飞升的关键。而且心魔也符合正气对立面的条件,所以一个隐瞒着整个修真界的计划诞生了。”
卫道月看向褚褐,祝贺般:
“你也诞生了。”
褚褐感觉身体里的血瞬间凉透了,从头到脚坠入了冰窟。
“我不知道含芙是怎么做到把你带走并且附着在她的胎儿身上的。她一向聪明且有自己的主见。当时的长老会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因为从修士体内牵引出的心魔失控了,这个瞒天过海的计划也就曝了光,长老会内部划分成了两派,一派要求立即销毁你,一派则是觉得你能给修真界带来新生,尽管那时候的你还只是个不知道有没有生命的造物。”
“含芙就是趁这空档把你带走了。我猜,将你附在她的胎儿身上大概是为了准确赋予你生命。等到她的胎儿出生后,他就是天生自带心魔的怪物,这时候只要把心魔——也就是你——牵引出来,杀掉胎儿,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作为一个人活下来了。我很高兴含芙也是这么想的,不愧是我的妹妹,她杀掉了自己的孩子,保住了你。”
他伸出双臂,摊开,说:“这真是个奇迹,不是吗?”
接着瞥了一眼褚褐的神色,假惺惺的,“你不用伤心,你也可以勉强算是含芙的孩子,我还是把你视作我的小外甥的。
“狗屁奇迹。虚伪。”
听到卫道月讲到此的青遮冷声。
“我可没有你虚伪。”故事讲了一半被打断的卫道月啧了一声,“褚褐不知道我可知道,我在他身上试到了炉鼎的奴印,只不过是逆位,是你下在他身上的吧?居然能绘出符篆的逆位,你还真是天赋异禀。”
“你们的逆位胎殖术给我的灵感。更何况,他也在我身上下了点东西,扯平了。”青遮手指勾了下脖子上的红线,让它显形。
卫道月认了出来,有些讶异:“红命相连红丝缠,同生同死双生魇?大荒西楼七层的禁制?”
他看了一眼前方陷入暴乱状态下的褚褐,“看来他还是瞒了很多事情的嘛。”都在这种情况下了还跟他强烈要求再见青遮一面帮他通关姑洗塔,殊不知两人的水镜早就连在了一起,青遮通关,姑洗塔会打开,也就意味着再也压不住褚褐的成熟化了,暴动是必然的结果。
黑红色的灵力已经涨到滔天之势,连卫道月都挡不住了,他迅速撤回手后退。
“看来失去意识了,这么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外面应该已经乱起来了。”
他一把拽住青遮的肩膀,带他后撤。
“你做什么?!”
“我进姑洗塔可不是光为了褚褐,最重要的目的是保你不死。你死了就没意思了。”
修为实力悬殊巨大,青遮根本挣脱不开他,只能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说话。
“姑洗塔能屏蔽心魔但同时也是心魔的温床,长老会这次虽然打着将新人修士全都填进去的目的,但他们肯定没想到这次混入了一个真正的心魔,还是极具污染力的那种,且在塔里成熟了。”
卫道月兴奋不已。
“果然不把这件事情往上禀报是正确的,否则今天还见识不到这么多好玩儿的东西呢。不过很快褚褐就会暴露了,所以你不能死,长老会那帮没脑子的人大概只会想到要么杀了褚褐要么抓回褚褐两种选项,但实际上,你才是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环。当然了,这件事情我就没有对褚褐说了,他现在没有权力知道这件事情。”
“你什么意思?”青遮心脏一跳,他想到了金门宗从小到大对待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养着一个炉鼎却不动不用,不管不问。
“你也没权力知道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虽然实体化的心魔诞生了不过百年,但是那个瞒天过海的计划可是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他忽然低头,压声:“不然你以为,大荒西楼是如何诞生的?”
轰!
黑红色的灵力撑裂了幻境,四散溢出。卫道月手一松,把他扔了出去,等到黑红色的风暴过去,青遮感觉到他被人拽了一把,跌到了地上,头昏脑涨。
“你没事吧?还清醒吗?”那个人问。
“问寻,所有人都带出来了。”又有人上前,动作粗鲁地伸手探他的眉心,“这个人没被污染!”
“兴平呢?老高你看到屈兴平了没!”
“别吵,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所有人都带出来了!更何况那是你弟弟又不是我弟弟!”
“行了老高,这种情况下冷静点。”
“他爷爷的这让我怎么冷静!”被称为老高的人暴躁,“我是真没想到长老会的人真的敢这么做!那可是一百多条人命!首席们要求我们易容易装进入姑洗塔的时候,我还不屑一顾,现在我真想回去捣死我自己!”
“等等,好像塔里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不好!快去拦!那个东西朝着……”
嗡嗡嚷嚷的声音一下子拉远了,青遮终于从混沌中醒过神来,不知道是奴印的副作用还是拴狗绳的副作用,他觉得头昏沉得厉害,所有有关负面的情绪都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把他包围起来!”
天上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把这个心魔包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