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褐,其实你已经死了吧。”
“什么?”
褚褐抬眼,看向水镜里的卫道月。
“你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吗?”
卫道月手指点在镜面上,轻飘飘的一下,说出的话对褚褐来说却宛如重锤。
他说,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
褚褐正艰难缠着鲜血淋漓手臂的动作停住了,他转头看向房间里的铜镜,上面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的确有点像某些人笔下会画出来的恶鬼的形象。
但褚褐知道,卫道月会这么说一定不是因为他现在挺着一张失血过多导致的面无人色的脸,而是一些其他原因,一些可能讲不明白、谈不清楚的原因。
“会不会太难看了。”褚褐盯着铜镜里自己的脸,喃喃。
奇迹的,卫道月听懂了他想表达什么,“安心,你的小炉鼎不会嫌弃你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那个叫阿莲的姑娘例行给他送饭,顺便再替她主子传递一些对他的关心问候。
“那小子利用你呢。”卫道月如是说。
“我知道。”褚褐开门去取放在地上的食盒,一层一层拿下来,能看出杜府的伙食很好,连他一个护卫都能吃上两道肉菜。
“说不定是拉拢你的手段。”卫道月说,“更何况,你现在又不需要进食。”
褚褐捏着食盒的手一紧,青筋暴起,盒子顿时四分五裂。
心魔成熟化后,他的确不需要进食了,别说进食,他现在连口渴的感觉都不会有。
他在慢慢变成异类。
虽然在以前,他本身也不太正常,不过当时的他很乐观,因为他以为体内的法器是他非人的根源,只要取出来,他就立刻能和别人一样,一下子成为“正常人”。
事实证明,他“以为”得有些想当然。
黑红色的灵力从手指里探出,只需要一缕一丝,就能很轻易地将食盒侵蚀得连个渣滓都不剩。他现在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运用变异后的灵力了,也算是一种接受自己身份的表现。
“我还以为你会接受不了来着。”卫道月说,他其实还蛮期待看到褚褐崩溃的——被姑洗塔影响到从而暴走的那一次不算,又没有自主意识——谁知道醒来恢复意识的褚褐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个心魔,哪怕还是个正在被全修真界追杀的心魔。
呿。真没意思。卫道月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无所谓地想。
“我就算不接受也改变不了现状吧。”褚褐关上门,重新贴上防窥符。
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再如何歇斯底里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是让自己大哭一场、发泄情绪罢了,而在冲刷的水流中被叫醒的他全身疼痛得连话都说不出,眼眶里的那两个珠子已经干瘪得连一滴水都不会流,所以想要发泄的情绪只能被闷在了身体左侧的那一小块地方,怦怦,怦怦,恍惚间,褚褐差点以为他的心脏即将要爆炸。
后来挨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情绪这种东西一旦过了档口,发泄出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卫道月却嘲讽一笑,“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的话,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会一直缩在这个房间里,不敢去找你的小炉鼎了。”
褚褐一下子攥紧了手里染得血红的布条。
卫道月说的对,他还是有一点在乎的。只有一点。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于是扒着书对着字开始了一场对人的拙劣的模仿,日复一日,精益求精。他越来越像正常人了,但还不是,“像”和“是”,差别还是很大的。
所以,当一个“是”的机会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如何不动心?
然后这份蠢蠢欲动的心,在姑洗塔里被卫道月搅的粉碎。
青遮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因为卫道月转达情况转达到一半时就被他打断了。而褚褐也有点想不起来在被告知自己的身份是心魔、是长老会专门制作出来用来飞升的圣器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他要将青遮送出去。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因为卫道月说长老会为了成功炼器,塔内的所有人都要死,所以他是下定了只能再见青遮最后一面的决心去的。
所以,他说出了那句他一直想说的话,我想给你自由。
青遮不喜欢自己的炉鼎体质,他知道。青遮更不喜欢别人知道自己的炉鼎体质,他也知道。
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青遮自己早就知道他是个炉鼎,也没有想过利用他的炉鼎体质去做那些快活事情,因为青遮会不高兴。
青遮高不高兴对他很重要。
但是,他现在要死了。都要死了,那么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应该是会被原谅的吧。
他甚至有些幸福地想,这也许能在青遮心里留下一个深刻的、独属于他的烙印。
结果,他没死成。
烙印没了,他有点害怕,害怕面对青遮。
卫道月十分不理解。心魔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莫名其妙的情绪吗?还是因为他在凡人堆里生活太久了?褚褐是心魔啊,按理来说是世上最随心所欲的东西,却阴差阳错之下,在那个莫须有的父母留下的书里以及满怀着对他有杀意有利用的青遮的教导下,成为了一个按理来说居然还不错的正道。即使是现在,他依旧遵循着书上标榜出来的那些所谓的“好人”定义来判断人性,不觉得太蠢了点儿吗?
“既然你认同书上的那些话,你为什么还会帮杜长卿?”
“我认同,但并不代表我会那么做。”褚褐扯开了本来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布条,血已经干了,伤口也已经愈合,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青遮告诉过我,书上的东西只能起到一个「告诉」的作用,你不能事事都按照书上的走,要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什么解释?说实话,哪怕你把杜府上下所有人都杀了也没关系,反正水纱洲的神仙病是杜府搞出来的,用你的话来说,这不就符合了坏人的定义吗?”
“坏人并不是要都杀了才可以的,我之所以要帮杜长卿,就是为了将杜府的权力中心转移到他身上,这才是长久之策。虽然他是个骗子,但好歹他的确有一颗为民的心。”
卫道月不认同,不过也无所谓,他又不是为了将褚褐洗脑成自己这边的人才一直和他保持联系的。
“话说,这次可是你主动联系我,是有事?”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关于青遮的事情。”褚褐终于道出了他的目的,“你曾说过,青遮和我,是绑定的关系,且这种关系不是从姑洗塔里就开始了,而是很早很早以前。”
“你现在没权力知道。”卫道月投过来的目光直白残忍,“你太弱了。”
心魔成熟后的褚褐修为从金丹直接一跃到了炼虚,简直是能令人惊掉下巴的越级增长,但这样依旧不能让卫道月满意。
“如果你不是心里掺杂着些莫名其妙的凡人情绪,你说不定修为都能进到大乘期,心魔修炼的方式本就和普通人不一样,速度当然也会不一样。”卫道月惋惜,“你口口声声说杜长卿是个骗子,难道你心心念念挂念着的小炉鼎就不是了吗?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你别有所求?”
“我知道。”褚褐却平静,“我知道青遮是骗子。”
那又怎么样。
就骗我好了,一直骗我,一直利用我,一直——
待在我身边。
青遮曾经说过,心魔是不应该存在的恶。他也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自己注定会死,他才是书上标准定义的“坏人”,和杜家那种可以赎罪的坏人不一样。所以,在死之前,他要做成一件事——
一件有益于青遮的事。
所以青遮啊,成为我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吧。
“很早。”回忆至此的褚褐抬起头,回答青遮的问题,“我很早就知道青遮是炉鼎了。”
青遮头顶的弹幕瞬间爆了,无数文字密密麻麻闪过,各种颜色的心放大又缩小,一动一动宛如真实的心脏在跳动,一如青遮现在的心情。
“很早,是有多早?”
“也没有太早。”褚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青遮头上奇怪的文字,其实他今天第一次和青遮见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那时他一门心思扑在青遮身上,没有仔细看这些文字写了什么,“是我跟着你进入大荒西楼的时候,舅父告诉我的。”
“卫道月吗?”
“是。青遮已经和舅父见过面了吧?”
“你舅父,他……”
“不是个好人,我知道。”褚褐慢慢将青遮的手移到唇边,大着胆子亲了一下,然后惊喜地发现青遮没有抽回去,“没关系的青遮,我也不是个好人。舅父是个很值得利用的人,只有通过他我才能知道长老会最近干了什么,又即将要干什么。”
青遮鼓噪的心跳声降下去了一点。
“长老会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长老会对我下了追捕令,还连累了你 。抱歉,青遮。”
“不算连累,我本来就是共犯。”青遮看起来并不关心追捕令,“我要是介意这个,当初就不会带你走了。”
“嗯。”
褚褐揉捏着青遮的手,试图将它完全包住,包完后又尝试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青遮的指缝中,十指相扣。眼见着动作越来越过分了,青遮企图抽回来,但没抽动。
“你怎么到了杜府?”
“二公子救了我,所以我就答应了帮他完成一件事情。”
“什么时候结束?”
“大概七天。”
“有想过之后去哪儿吗?”
“我跟着青遮就好。”
褚褐这次的笑终于有了一点以前那种欢乐小狗的傻兮兮感觉,青遮放心了下来。
起码没有完全改变。
“青遮,吃饭吧,我做了你很喜欢吃的那几道菜。”
没关严实的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青遮瞥了一眼,褚褐立马起身,“青遮,你坐着,我去关。”
那声吱呀并不是风的动静,而是人。褚褐把背后的门一掩,朝不速之客笑,“这么晚了,岳郎中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怎么跑到我们这些护卫这儿了?”
岳子程被他盯得哆嗦了下,手里提着的食盒也跟着抖了抖。
“啊,原来是来送饭的。”褚褐理所当然地接了过来,“给我就可以了,岳郎中你就不用进去了。”
“可、可是……”
“岳郎中。”褚褐嘴角的弧度更加上扬了些,怎么看怎么奇怪,“你要是硬要进去的话,未免有点太不礼貌了吧,看看气氛啊。”
岳子程落荒而逃。
褚褐随手挥出灵力,将手中的食盒销毁干净,这才转身进屋。
“是谁来了吗?”青遮已经将食盒一层一层拿了出来,问。
“找我的,青遮,没什么要紧事。”
“哦。”青遮端出饭菜,他的确饿了。
“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褚褐扫了一眼摆满桌子的、自己亲手做的饭菜,他只感到了反胃。
在杜府清醒之后,他为了证明自己还是个「人」,曾经疯狂地报复进食过,结果全都吐了出来,所以现在看见食物就会感到胃里一阵翻腾。
“不用了,青遮。”他粲然一笑,“你吃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