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长孙春来抱着赴死之决心踏入客栈时,迎面撞见个倚窗把盏的昳丽少年,白袍袖口下缠着一圈黑檀色佛珠,红光闪动。
“楼主在哪?”他茫然四顾,只见田问垂首后退半步。
少年郎轻笑出声,反手变出一张银质无脸面具,森冷寒光刺痛了门边二人的双眼。
一见这诡谲面具,长孙春来就膝盖骨发软,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修长手指夹着面具下方,上移到盖住那张俊美无铸的脸蛋,南谌歪了歪头:“长孙前辈,好久不见了。”
霎时,长孙春来汗毛倒竖,扑通跪下,笑得比哭都难看:“楼、不知楼、楼主……”
南谌拿了面具,抬手打断他结结巴巴的辩解,似笑非笑道:“晚辈可不是吃人的妖精,长孙前辈这么怕我做甚?”
他从窗边走回桌前坐下,柯夏吃饱喝足,正是最困倦的时候,顺势就躺在了他腿上,完全不顾场合,倒头就睡。
“长孙前辈,上次在酒窖,晚辈说过什么来着?”少年指尖叩击着桌上的一卷秘籍,金石相击般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看来前辈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
长孙春来还没来记得看清那卷秘籍的名字,吓得一个激灵:“属下不敢!”
柯夏姿态扭曲,显然睡得不舒服,动了好几次,被吵得眉心隆起。
南谌好笑又无奈,食指抵唇:“凤儿昨夜闹得凶,这会儿乏了,还请长孙前辈低声些。”
从进门起就警惕万分的长孙春来这才注意到和南谌紧密相依的异人,肤黑若鸦羽,银发凛凛,额头血色花纹若隐若现,果然,北冥这个怪胎身边也只能是怪胎。
冷汗浸透里衣,长孙春来紧紧闭上嘴巴,余光瞧着站得笔直的田问,不由得无名火起。
他正思索着编点胡话拖田问下水,却见南谌拢了拢身上银裘,忽地掷出一枚铜钱,正嵌进他跟前的砖缝儿,浅淡的酒香缓缓上浮。
抬眸时,南谌笑意骤冷:“我警告过前辈,不要太招摇,可你呢?前日三更天醉死在春水巷,连身后跟了尾巴都不知道,狐偃的暗桩都快蹲到你酒肆房梁了!”
上次南谌与三皇子华灼夜会就在长孙春来的酒肆外,当时一切风平浪静,可方才他进入小巷前留心看了一眼,巷口多出一个豆花摊子,老板手法娴熟,面容朴实,唯独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长孙春来此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昔年浪荡,也是风流才俊一枚,穷途末路时,真的做得出为一壶烧酒出卖身体的事。
没酒不能活,也就是上次被南谌突然袭击,吓了他一跳才收敛许多,过了没两天原形毕露,叫机敏的狐偃注意到了。
长孙春来畏缩抬头,自知理亏也很显然一无所觉,南谌几乎要气笑了。
“也罢,”他抓紧秘籍,肃容道,“此事也到了该有个了结的时候。”
地下二人下意识绷直身体,多年沉淀终于到了清算之际。
“今日冬狩,皇帝巡狩南苑围场,狐偃一定会现身,你二人合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提头来见,听明白了吗?”
二人眼神坚定,抱拳齐声道:“谨遵钧命!”
花名册失窃,最为危险的莫过于潜藏于各国上层的成员,若狐偃选择鱼死网破,天下免不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所以追回花名册刻不容缓。
见柯夏睡得人事不省,南谌也有了些困意,可他还不能休息,冬狩太过重要,今日将要发生之事有关天下之棋局,各方聚会各显神通。
他收好面具,将柯夏抱至床上,拉下床幔,坐在桌边假寐片刻的功夫,前去追踪神秘女子和男人的影卫前后脚回来了。
“进。”南谌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机械地转起佛珠。
影卫兄弟单膝跪下,气息平稳地喊了声“主子”,而后一五一十将所见所闻都说给了他。
结果也的确如南谌所料,两人是前朝遗民,他们也有一个组织,叫做“言邦”。
取自“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之意,自称肩负着剪除异党兴复北苍的使命,扶持唯一正统南谌殿下登北苍帝位,实际上他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乱党,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斗笠男子始终没有露出过脸,甚至入睡也裹着,只留出两个呼吸的小孔。
南谌本想留下两人守护柯夏,正吩咐着,带着青草香的躯体一个虎扑跃上他后背,柯夏睡眼惺忪地嘟哝:“主人,这两人长得挺标致的,要不赏给我吧?”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蓦然和主子阴沉沉的眼神相遇,被冻得浑身发麻,苦不堪言,连连摆手:“柯公子玩笑了。”
南谌:……
“你跟我一块儿去。”
柯夏暗爽地勾了下唇角,双腿缠着南谌的腰,脑袋搭在颈窝,闭眼接着呼呼大睡。
无法,南谌只得背着这厮赶往南苑猎场,如柯夏之前一样,不肯假手他人。
但他的理由又和后者不同,他是怕柯夏觉得别人的后背更舒服,毕竟以柯夏无拘无束的性子来讲,一定会因为舒适而转投他人怀抱。
午时整,南苑猎场。
紧锣密鼓的筹备已至尾声,陆续有世家公子一展身手,于一望无际的辽阔冰原纵马驰骋,白云出岫,苍鹰长啸破空,好儿郎无不跃跃欲试,成煦帝端坐高位,也有些技痒,唤人更衣背马。
江蔚然得了好处,可谓殷勤备至,替成煦帝拿着弓、牵着马,一身银甲尽显风流。
短短半月,太子似乎又成长了许多,喜怒不形于色,礼貌问了皇弟们意愿,才和姑姑华荣裳一同去往江蔚然身边。
皇帝出猎,不可无护卫,此三人骑射皆精,有他们在,也用不得别的侍卫。
趁皇帝换装,华荣裳整理着短打衣摆笑说:“此次冬狩,娘娘们也来了,本宫记得皇后娘娘颇擅此道,太子殿下,何不请来皇后娘娘一试身手?”
其实前两次冬狩,韩贵妃也露了一手,可惜小产之后,她受的伤害太大,已经许久没出过宫了。
太子一听,也觉得是个好提议,迈开步子走向了女眷的营帐地。
皇后崔氏,母家原本是北苍国最大的盐商,有些分支还深透到了别的国家,后来成煦帝即位,为稳固帝位,是她全力主导盐铁转卖权归国有,可以说北苍国元气大伤后,是她力挽狂澜托举起了成煦帝。
年轻时,崔氏随成煦帝征战沙场,不输任何男儿郎,素有“小宣威”之美称。
年年冬狩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太子找过去时,崔氏已经换好了戎装,眉飞入鬓,英姿勃发,白发被细心藏进乌发中,眼角细纹也掩饰得极好,俊俏模样似乎才过而立之年。
兴奋之际,太子也没忘了礼仪,埋首作以一揖:“母妃。”
崔氏抬了抬掌心:“皇儿免礼。”
大宫女弓腰让皇后搭着手,小嘴说着些皇后与太子殿下母慈子孝的漂亮话,哄得崔氏喜笑颜开,太子更为实在,从腰带中摸出了一锭银子赏赐了。
“母妃,”他顶替了大宫女的位置,腰背挺直,神采奕奕地说,“今儿个冬狩,云昭使团也在,父皇方才说要下场比试一圈,皇姑姑让儿臣来问问您……看来不用问了。”
崔氏笑眯了眼,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本宫自是要去的,你父皇他呀,兴奋劲儿一上来,什么都不顾了,你们几个得好好看着点。”
成煦帝骨子里就有些神经质,也可能是头痛的后遗症,血液上行冲脑时,眼前一切都变得无比渺小,孤身犯险已是常态。
“本宫早就想会会仁祥君了,这倒是个好机会。”崔氏长了一双下三白眼,自带阴狠气质,尤其是面无表情之时,周围人大气都不敢出。
太子暗道她这是知道了猎苑火药那件事,想借此逼一把董末,好让对方妥协。
于是他笑着附和:“是啊母妃,父皇也是这个意思,您可得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母子俩相视一笑,眉眼间流露出相似的算计。
回到猎场,北风卷旗,成煦帝拒马执弓于雪坡,华荣裳夫妇如左右门神一般将其护在中间,见皇后银甲映寒光,腰间软剑缠作鸾凤衔珠样式,成煦帝哈哈大笑:“皇后,许久不见你身着此装,倒叫寡人好生怀念。”
“陛下惯会取笑妾身,”皇后说着娇怯的话却干净利落披挂上马,凤眼掠过董末发青的面色,“听闻仁祥君在云昭猎过雪豹?真是稀奇。我北苍冰原多雪狐,不知本宫可有荣幸讨教阁下箭法?”
始终沉默不言,赶鸭子上架的董末勉强扯了扯唇角,握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帝后一唱一和,分明是要逼他当众出丑,他正待反唇相讥,却听皇后崔氏装模作样哎呀一声:“几日未见,仁祥君怎的如此憔悴?看来太子招待不周,本宫定会好、好、教、训他。”
董末气得面红耳赤,呼啸的北风刮得他心里破了个大洞,想他仁祥君名震天下,如今竟被一介妇人威胁作弄!
崔氏泰然自若,唇角带着淡淡嘲讽的笑意,摆明了不把云昭放在眼里。
这一刻,董末下定了决心,他要离开北苍。
成煦帝根本没想过和云昭结盟!
平安王看够了戏,慢吞吞骑着马过来打圆场:“陛下,姐姐,臣这肚子饿得厉害,不然先去打点野味填填?”
“就你嘴馋。”崔氏隔空点了下他的鼻子,虽是责骂,却完全是宠溺的语气。
“陛下快看!”江蔚然指着远处雪丘,情绪高亢而激昂,“是白额虎!吊睛白额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