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墨汁一样的黑暗模糊了整个世界,把一切涂抹成了灰与黑,没过了口鼻,带着浸入骨髓的冷意和辛辣,朔星只沉默着,好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她握紧了刚才从船舱内捡来的金属棒。
“姐姐?”女孩歪了歪头,像是在卖萌一样软着嗓音,“姐姐不抱抱我吗?”
她的手仍举着向少女讨要拥抱,脸上带上了委屈:“姐姐是生了我的气吗?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姐姐不高兴了,姐姐可以打我骂我的,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阿蕾娜,你决定好了吗?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闭嘴,这里还轮不到你们说话,这是我的决定,阿蕾娜的决定。
在漫长的静默后,朔星叹了一口气,走到女孩面前,轻轻地拥住了她,她感受到女孩回抱她,将脸埋在她的怀里,近乎贪婪地感受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柔嫩的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袍,直到指节泛白。
这是一个冰冷的,带着霜雪气息的拥抱。
“不,小阿蕾娜。”女孩听到头顶的低语,“不是你的错,是我。”
“你还是杀死了他们,对吗?那些岛上的居民。”
————
朔星第一次见到阿蕾娜时,就明白她不是人的事情,或者说,不是活人。尽管同样柔软有弹性,她的皮肤还是苍白过了头,没有丝毫温度。
女孩独自一个人赤脚站在雪地里,只穿着薄薄的浅粉色睡裙,浅金色微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似乎感受不到寒冷一般,只盯着远处的村庄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在悲伤。
不知怎地,朔星升起了这个念头,她有些讨厌这种感受,浓烈的情绪从女孩身上溢出,咕嘟咕嘟冒着泡向下滚落,那是泪水的气息,像饱和了海盐的水。
她想止住这份悲伤,至少稀释一些,于是,她走上前去:“请问,这附近的村庄怎么走?”
很傻也很老套的搭讪方式,因为村庄就在前方了,但当时的行动更快理智一步。
她看到女孩回头,深绿色的眼睛白痴一样看着她,但一瞬间她的脸上就挂上了甜美的笑:“姐姐是来旅游的旅人吗?村庄就在前面。”
“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拜托你了。”她说,得寸进尺。
朔星说她是迷路到这里的,但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谎有多白痴,因为这座岛四面环海,再怎么迷路也迷路不到这里来,况且这时候已经封了岛,但阿蕾娜却笑着说她也是。
“那我们一起走,正好有个照应。”在明知是谎言的情况下,她邀请了她。
她们一同走入了村庄,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朔星从斗篷上扣下了用作固定的宝石纽扣想要借住,用宝石作为报酬,但开门的中年妇人见到阿蕾娜的第一眼,却忍不住捂嘴哭出了声。
“她太像我二十年前病逝的女儿了,简直一模一样。”坐在壁炉边,两眼红肿的女人解释道,她一头枯瘦的金发绾在脑后,整个人瘦得不行,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二十年前,她一个人跑到雪地里,然后发了烧,怎么也退不下去,最后死去了。”
“不是发烧吧,是走丢。”阿蕾娜冷不丁地说,她脸上薄薄挂着一层苍白的笑,“怎么了妈妈,你不认得我了吗?”
阿蕾娜刺死女人时,朔星并没有阻止,她看着女孩那双深绿的眼睛里的一片空洞,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也许是共情,也许什么也没有,她感受到咸涩的悲伤,随着复仇结束而越发的浓厚。
她几乎分不清悲伤的来源。
“你隐瞒了我的死因,隐瞒了廖莎的罪行,为什么?”尖刀对准喉管时,她的手在颤抖。
从一开始就不曾挣扎的女人面色平静,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她说,伴着尖刀入肉的声响和蔓延开的腥红。
[为什么我明明复仇了,还是觉得很难受?]
[复仇从不是终结,它只是虚无的开始。]
[我可以抱抱你吗?你的头发很像我的姐姐。]
————
“阿蕾娜,你迷失了。”
洒了碎钻的夜空下,两个女孩拥抱着,其中年纪大的女孩对年纪小的女孩说:“你使用了那个能力,你答应了我会不再使用的。”
“我只是遵从了内心,姐姐,我不想你离开,不想再孤单一个人。”
“我总是会离开的。”
————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侠客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喘着粗气,在确认人已经走远后,他摸索着从地上艰难爬起,摸来一件干净的内衬捂住了腰腹处不住流血的伤口。
好疼。
他倒吸一口冷气,面目扭曲了一瞬。
那些人的打法简直不要命,或者说他们本身就不是活人,托死尸以伤换伤的疯子打法,本身就不是武斗派的侠客喜提贯穿腰腹的一条伤口,那是他在逃跑途中被十几个死尸围攻时被其中一个用杀鱼刀捅的。
那刀一看就没洗,没想到有一天会和鱼沦落到同境地。
他边撕去沾在伤上的布料边转移注意地想。
当然,他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逃跑途中,这些死尸就像有脑内频道一样,一旦被其中一个找到,所有的人都会像事先知道了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向侠客所在的地方,故意暴露了几次行踪作为实验后,侠客可以肯定,这些死尸有自己的交流渠道,而且并不完全是团结的。
因为不知名原因,那个金发的女孩保留了这些死尸的意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一旦有了自主意识,就会有自己的私心,无法确保能完全服从,而且根据他的观察,他们似乎能够共享记忆,记忆的共享会挤压自己所有记忆的空间,影响自我认知。
操控了几乎一整个村庄的人,那个女孩属于自己的意识恐怕所剩无几。
这座村庄的人全部死去,但能活动的却只有成年男性,除了节省念力的可能,极大可能是因为她根本操纵不了小孩和女人,能力越强,制约也越严苛,从客观来讲,后者可能性更大,这些也许都可以利用,不过……
侠客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扶着墙站起身,他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开始采用地毯式搜索,一间一间打开房子的门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脱困与团长派克会合,毕竟受制于人,从来都不是盗贼的风格。
他不再隐藏自己的行踪,而是大喇喇地升起了炉火,光充斥了狭小的房间,照出床上安详死去的妇人,火光投在青年的绿眼睛里,像绽开一朵橙红的花,娃娃脸的青年愉快地哼着歌,从堆满了杂物的地上翻出了一桶驱动船的燃油。
“说起来,我和德雷大叔的缘分可真深呢。”在房屋四角撒上了燃油后,侠客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合照,那是名为德雷的汉子同妻子艾达的合照。
反击开始了。
在走出房门前,侠客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把从壁炉里抽出的一根燃烧着的木棍丢在了地上,火猛然腾起,在一片火光中青年的面孔被扭曲。
“谢谢啦,德雷。”他说,而后拎着大桶燃油走进了风雪中。
无法无天的盗贼向来讨厌按别人的步调做事,所以,他要打破被动逃窜的局面。
火光冲天,似乎连无边的星夜也要被点燃,跟着卷曲塌陷,泛着橙红的死意,库洛洛·鲁西鲁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从树林里走出的死尸。
“阿蕾娜说,可以动手了。”脸色青白的人慢吞吞地说,“如果不想你的同伴……”
话语被中断,库洛洛一只手捧着书,收回伸出的另一只手,他笑得温和,颇有文艺青年的风范——如果忽略他面前被烧成焦炭的尸体的话。
他额前的绷带被拆去,露出饱满的额头和额上的十字纹身。
“我想你弄错了一点,我答应合作从来不是因为你们手里有人质,只是因为好奇。”他说,“即使断掉蜘蛛的足也是停止不了前进的,而且,我不认为侠客会被困住。”
最后的画面中,黑发的黑人合上书,似乎发现了什么,他走来,而后画面彻底陷入黑暗,他耳垂上的耳饰流淌着奇异的色彩,像光铺洒在浅海上碎开的斑斓。
“团长。”库洛洛听到派克诺妲叫了他一声,“你真的要去吗?”
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树林的边缘,低头望向平坦的雪地,和更远处裸露的黑色岩石:“派克,你也发现了吧,那个女孩已经死去,只剩死后的念在驱动身体,一个九岁的普通女孩,死后却有如此深的残念,并且那残念被留在体内,仅凭个人意志可能吗?”
“你是说……”
“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浮于表面的冰山一角,更多更深的东西藏在水下,这不是很有趣吗?”
雪落在他的黑发上,化作点点斑白,他微笑着。
不再说话,库洛洛跳下山坡,顺着还未被雪掩去的小小脚印走向了灯光熄灭的方向。
————
“姐姐,你要抛下我了吗?像妈妈一样。”
“这并不是抛弃,告诉我阿蕾娜,我是谁。”
“姐姐,你是姐姐。”
“那你又是谁。我们是什么关系。”
“阿蕾娜·卡斯利纳,是你的妹妹,我们是家人。这是什么问答游戏吗?姐姐。”
“……你错了。”
“什么?”
“我的名字叫做朔星,一名巡海游侠,我不是你的家人,你也不是阿蕾娜。至少……不全是了。”
“如果我不是阿蕾娜,那我会是谁?”
“你是这座岛上的人们,是执念的集合体,但独独不是我所认识的阿蕾娜。”
朔星轻轻推开了女孩,神色平静,她的半张脸埋在围里,黑暗中,阿蕾娜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冷,由朔星传递过来的体温经风一吹飞速地褪去,只留下一片空茫和巨大的落差感,阿蕾娜惊慌地想上前抱住朔星,却被抵在她喉间的冰冷挡住。
好远。
尽管近在眼前,只需上前几步就能触碰,就能拥住,可阿蕾娜无端觉得朔星离她很远,就像隔了几个星系一样遥不可及,像星星,尽管光芒明亮,可却无比遥远。
“我的情感告诉我你就是阿蕾娜,可理智推翻了它并踩了几脚,所以我明白了,我并不擅长说谎,我无法欺骗自己。”少女低下了头,额前的碎发将双眼遮盖,“告诉我,属于阿蕾娜的部分还剩多少。”
“恐怕不多了吧。我没有为阿蕾娜停留,所以现在更不会为你而留,收手吧。”没等女孩回答,朔星就继续说下去。
她抬头,注视女孩带着惶然无措的绿色双眸。
曾经,她觉久得那很像初生的春水,雨后的丛林,干净明澈。
阿蕾娜是不爱笑的,她把大多时间用在发呆上,那双深绿的眼虚虚地落在半空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但面对朔星时,她总挂着温软的笑,像有渴肤症一样扒在她的身上,像一只八爪鱼,也只有这时,她会显露出九岁孩子该有的样子,软着声音撒娇,像猫一样蹭着朔星,似乎要留下属于自己的味道,一直到把朔星的衣服蹭得皱巴巴的。
朔星也说不出她待阿蕾娜是什么感觉,共情总是有的,但并不全是。
阿蕾娜的精神一天天地变差着,她从岛外来,为了达成目的操纵过很多人,过多冗余的记忆充斥着她的大脑,混淆了她的认知,最严重的一次,她分不清现实和记忆,把自己当作一个患了抑郁症想要投湖自尽的女孩。
于是她开始坐在床边一遍遍念朔星的名字,她说她怕忘了姐姐。
解决混乱的方法并不是没有,当一段记忆足够深刻,就能盖过其他记忆,所以,阿蕾娜选择了有关朔星的记忆,放大其中的情感,用自我催眠的方式——不过也许根本没有催眠。
而其中诞生的情感已经深到朔星都不得不为之回避,以至于她开始不明白,阿蕾娜对她的那份依赖究竟从何而生。
但这也许并没有答案,就像她也说不明白她对师父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是旷久的沉默,繁星下,朔星感觉到阿蕾娜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强烈到无法忽视。
“姐……姐?”女孩试探性叫了一声,像冷血动物一样眨了一下眼,极缓慢地,她任由冰冷的铁棍抵在咽部,没有丝毫反抗,“所以姐姐是一定要离开吗?”
朔星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得到回应,阿蕾娜笑了起来,很开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