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X月X日。
安静。
奇罗端着餐盘跟随队伍向前,通心粉腻得人几乎呕吐的味道糊在鼻间,还掺杂了煎鱼的鱼腥味,熏得她感觉自己头脑昏沉沉的,仿佛快要晕倒。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看着厨师给前一个人打了一盘通心粉,又加上几块看着毫无食欲的鱼块,奇罗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排队的猪猡,挂着浓稠酱汁的午餐是一盆盆泔水。
好恶心。
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寒,咬着口腔肉压住里的翻江倒海。
“喂,轮到你了,你打不打?”
肥头大耳的厨师敲着饭盆,眼睛被肉挤成一条缝,透着不耐烦。
她赶忙上前,嘴里道了一声抱歉,把餐盘放到在蒙着一层油腻的大理台面,雪白的陶瓷盘子闪着光,被一大坨主食淹没,冷白灯光的反光散开成无数个小碎屑。
今天的午餐是通心粉、黄油煎鱼、外加一块洒了一点点盐的烤土豆。
她端着餐盘经过持着枪的维序人员,为自己打了一杯香精调成的橙汁饮料。
“嘿,安迪,塞拉坐哪儿去了?”等待的间隙,她看向最近,也是最熟悉的维序人员,男人手中的枪支冰冷着。
橙色的液体交汇成一条极细的流,一点一点填满杯子的底部。
男人为她指了一个方向,依旧是这个食堂的最角落,一个人比较少的位置——塞拉一向喜欢安静。
本来作为主管她可以去专供高层的高级食堂,不过因为想和奇罗一起,她通常选择在高级食堂打饭,然后来这里和奇罗一起用餐,这也是漫长生活中,她们唯一能碰面的时候了。
奇罗向那个角落走去,红棕色长发的女人对她挥了挥手。
她的头脑像极了白惨的灯光,被各种事情反射得乱七八糟,快赶上被猫抓过的毛线球。
“今天又是通心粉。”她佯装镇定地坐下,“亲爱的,我真的感觉整个人都快变成通心粉了。”
生硬的开场白,以抱怨作为开头,她很努力地想要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但飘忽不定的眼神出卖了她,奇罗的手有些颤抖。
通心粉入口,裹满酱汁的滑腻在口中哧溜一下滚入喉道,滑进胃里。
塞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轻飘飘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躺,她笑了一下,语气温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最近的食材供应出了些问题,我想厨师长已经是很努力地想让每个人都吃上饭了,再等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换个方向想,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每天都吃同一样东西,这些通心粉其实也是十分美味的,不是吗?”
鱼肉被煎得恰到好处,酥脆的外皮充斥了黄油的气息,虽然闻着有一点腥味,但真正吃起来却不赖,奇罗刻意地把鱼肉戳得很碎,但却不吃。
她讨厌吃鱼,作为海边人,她生长的地方充斥满了千篇一律的海腥味,对她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所以一到拥有独立能力的年纪,她就迫不及待地逃离了那里,一次也没回头。
可没想到的是,在爱神岛,吃得最多的只有鱼。
这个阴暗封闭的地下基地似乎每一处角落都带上了鱼腥味,千篇一律地无聊工作几乎将她逼疯。
“塞拉。”兴致缺缺浪费着食物的奇罗突然冷不丁叫了女人一声,抬起头,“你其实都知道了吧?”
奇罗其实是一个极喜新厌旧的人,她讨厌一成不变,讨厌固定的东西,相同的饭菜连续吃了超过两次就会腻味,当初她会选择这份无论如何都让她讨厌的工作,仅仅只因为穷得吃不起饭而这里的工作正好高薪。
没仔细看过合同,她就为自己签下了长达十年的买身契,等到发觉不对劲,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塞拉用餐的动作停了一下,和奇罗的狼吞虎咽不同,她的动作很优雅,细嚼慢咽,像个贵族的小姐——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奇罗记得她刚来这里时,衣服洗到发白,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
“嗯,对,我知道了。”她放下餐具,双手手指交叉掩在唇前。
“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奇罗语气很冷。
女人脸上的神情也褪了下去,只留下对于奇罗来说相当陌生的冷漠——终于有一天,她把她对旁人的那一套用在了她身上。
“解释?我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没必要解释。”
“可你修改了我的档案,致使我永远失去了晋升机会,只能当一个底层的文员,这怎么就不需要解释?”
偷溜进塞拉办公室只是一时兴起,本就无数次摸进二层的奇罗很轻松地用塞拉的权限卡打开了她办公室的门,预备着等她回来吓她一跳,但是无论如何,奇罗都不会想到,会在塞拉的办公室,看到自己的调职申请和个人资料。
——每个科员入职前都需要经过一个面试,从而根据面试评分分配不同的职位和计算可到达的上限,奇罗的面试几乎算得上是完美,可在这份资料上,她的履历平庸,永远只能当一个底层文员。
这是被人刻意篡改过的资料,将她永远困在了文员的职位,而罪魁祸首毫无疑问。
几次投上调职申请都石沉大海的奇罗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原由,慌忙间不慎打翻了塞拉桌上的水杯,水杯里的水洒在了资料上,将字体糊作一团。
“什么人?”门口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惨白冰冷的灯打在奇罗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她被当场抓包,数罪并罚。
“我需要一个答案,塞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收回思绪,奇罗问,她看着眼前人的表情,企图从中找到一点动摇失措,哪怕只有一丝。
但她失望了,塞拉脸上什么也没有,她的所有内心都被厚厚的冰层封闭着,无法探察。
“为什么要这么做?”塞拉重复这句话,将它细细咀嚼,绕着舌尖,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奇罗陌生的奇异神情——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讥笑,“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吧,不要试图探究这里的秘密,你只要安分地好好地待着,等十年到期就好了,你也这么答应我的,可你又做了什么?”
“私闯二层共计七十四次、偷进主管办公室窃取机密文件、四处打听有关核心区的机密信息……你想升职,过去对职位无所谓的你写了调职申请书,想要调进里圈去,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劳力,如果不是我努力保你,按基地的规矩你会被当场击毙。”
“你在找死。”她冷冷地说,“真正应该给一个解释的人是你,是谁告诉你的,有关核心区的消息。”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异样呢……
奇罗想要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从一开始起,不对劲就充斥了她的生活:比如二层偶尔响起的警报,比如实枪荷弹在基地每一个角落巡逻的维序人员,比如被封死的窗户,比如被汲取最多的有关生物学方面的人才……
这里的疑点数不计数,她知道她上了一条贼船,但当意识到时,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真正引爆所有疑点的,是一份资料。
一层的人中不乏有人升入二层,这种升职是没有规律的,工作勤奋的有,能力差的也有,但一层和二层之间是不互通的,所以他们往往下去后,再没上来过。
事实上,真正按人数算,二层的人数才是最多的。
奇罗的工作是整理那些不必要的文件,然后将它们销毁,会被放心送上来的文件大多没什么重要的信息,但这对奇罗来说却是打发时间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她会藏起一些她认为有意思的资料,然后带回宿舍看,运气最好的几次,她甚至淘到了几本小说。
而她发现那些资料时,是一个上午。
一早上,警报声嘀嘀响个不停,不是平常在二层响起的,这次的警报响在一层,似乎所有的维和人员都上来了,长长的走廊上每几步就站着一个持枪的蒙面人。
同事说,好像是二层有人不小心把重要文件混在里面送上了一层。
这个文件似乎非常重要,那天,奇罗他们的工作任务发生了变化,从分拣转为了一律销毁。
每一个房间门口都守着一个维序者作监督,连翻开都不允许,只能搬着一大堆书在碎纸机旁守着。
这是一个相当耗费体力的活计,尤其是对缺乏锻炼的奇罗来说,几乎没过多久,她就累个半死。
在又一次搬起书堆时,因为没注意脚下,她被不知是谁丢在地上的纸皮滑倒,写了字的白纸下雪一样纷纷扬扬,把本就乱糟糟的办公室搞得更乱了,奇罗扭头,听到动静的维序者正把枪对准了她,黑洞洞的,吓得她慌忙爬起。
“对不起,我马上整理。”她道着歉,跪在地上捡着散落的纸。
她是故意的。
在捡资料的途中,她不断扫着纸张上的内容,试图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份重要文件。
一般来说,文件应该是纸类的,所以她最先排除了书本,抱起一堆纸张,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而且只能看资料一眼,这是一个难度极大的挑战,她自己都对此不抱希望。
但是,事实证明,她是幸运的。
在别人看不到的死角,奇罗把写了实验数据的纸扫到桌缝下,紧贴着底部卡住——那里,她事先沾了胶水。
一直到好几天后,这场风波彻底结束,她才敢把文件取出来,带回宿舍借着一点走廊灯偷看,然后一点一点把它撕碎用唾液化开,吃进肚子里——这是一张实验数据表,而实验的对象,无例外,全部是人。
这是一个人体实验基地,而一层的科员,是待宰的白鼠。
在发现这个消息后,奇罗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塞拉,她不敢赌,身为主管身为高层人员,塞拉是否参与进了这些实验中,是否会在奇罗发现基地秘密时将她灭口,她突然恍然发现,从一开始,她连这个基地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塞拉带她来的面试。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个基地在做的事,对吗?”奇罗反问,握着叉子的手不自觉用力,“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对此无动于衷?”
面对她的质问,女人依旧是一副冷淡至极的神情:“是那次的资料泄露吗?”
塞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奇罗感觉到一股愤怒的火直冲上来,随着塞拉的平静愈烧愈旺,一瞬间,惨白的灯光,怎么也散不去的鱼腥味,压抑的空气都化成了这份怒火的燃料。
她重重拍下手中的叉子,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塞拉,我对你很失望。”
奇罗站起身来,本就不多的食欲此时更是所剩无几,她端起没动几口的午餐转身欲走,听到了背后女人有些开始不由自主尖锐的话语:
“你干什么去?你给我回来!奇罗?奇罗·马里诺!你明白什么?我这都不过是为了你好!”
一改之前的冷静,变得失控的声音。
奇罗顿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哪怕一下:“这种自以为是的好,我宁可不要,真相是什么我会自己去发掘的,不用你管。”
————
三个月后,基地变乱。
电源总闸似乎被关闭了,被困住的奇罗等人只得升起火,像一群野人一样围在火旁取暖照明,橙红鲜艳的火一下照亮了这个房间,带来翻滚的温暖。
没有人说话,火驱散了黑暗,但却散不开所有人内心的阴霾,气氛压抑着。
奇罗感觉自己像个濒临死亡的溺水者,一点一点像吐出氧气一样吐出自己的理智,只剩下慌乱和无助,她想哭,但仿佛被塞住了泪腺,怎么也哭不出来,不断压抑的情绪将要逼疯她。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先打破这份凝滞气氛的是查尔,他是亲眼看到罗茜异变成怪物的人,皮肉下不断生长出银杏的样子差点把他吓尿,一直到现在,他的声音还在抖着,“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吗?”
没有人知道,所以没人回答他。
空气再一次陷入沉寂。
查尔望着同伴被火照得明暗不定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开始笑了起来,低头,用手捂住了脸,拼命压抑浑身的颤抖。
直到鼻涕眼泪顺着指缝流出,奇罗才意识到,他哭了。
他把眼泪鼻涕抹到了衣服上,脸上带了大块大块的红,查尔仰起头,一把撸起了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生长出的几片银杏,带着绝望:“像我这样的,还有救吗?”
“查尔。”出声的是埃里克,“你不要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