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纥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
他在思绪迷蒙间坐起身,随意向外看去,只见大地银装素裹,客栈边的长街上来往人群皆身穿红衣喜气洋洋,几个小童正在他窗下嬉闹着放爆竹,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姬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而人世间此时正迎来一年里最隆重的节日:年节。
外衣早已浣洗干净被整齐地叠放在床边,他忍着浑身经脉寸断般的疼痛穿好衣服,一转头便看到床脚的一张小几上端正地摆着他的两把长刀。
“赤羽。”姬纥轻轻唤了一声。
玄色长刀怏怏地嗡鸣了两声,聊作回应。
姬纥走过去抚了抚刀鞘,眉眼柔和了一分,道:“辛苦你了。”
耳边又炸响爆竹炸开时哔哩啪啦的响声,嬉笑声从窗棂之间传来,赤羽在手掌下微微颤动。姬纥心有所感,忽生片刻久违的怀旧。
幼时的记忆太过遥远,他只记得自己的许多兄长中总有一人会带自己夜游庙会,一览花市灯如昼。记忆里面庞早已模糊的兄长牵着他的手,矮下身问他要去西市吃些甜糕点,还是要去东街看漫天烟花。
后来,那兄长到了年纪,一人一剑出门历练,数年杳无音讯,家中人只得叹息,道乱世之中刀剑无眼,可惜可惜。而他此后便也再未去过庙会了。
待到他十八岁游历诸国时,先遇兵戎,后历大旱,在生死绝境处被赤羽认主,入山海司,半生殚精竭虑,死而后已。自此,他便再未归家,亦再未见过父母,也唯有逢年过节时有闲偶忆往昔。
他在止戈司时也孑然一身。“赤羽认主是摩罗陀亲选司首”这一传言不知何时传了开来,众人皆对他敬而远之。二十五岁时,他一路顺理成章走到司首的位置,身边冷冷清清,无一二知交好友,也不再有空闲去回忆。
直到毕然之站到他的身边。
自那以后直到他死去,哪怕是在霖水畔鏖战的那个元日,每每逢年过节,便总有一人在他身边了。
姬纥正晃神间,房间的门被敲响了,隔着门传来一声闷闷的人声:“姬先生?你醒了吗?”
他从思绪中抽身,扬声道:“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闻藏。他左手推开门,右手端着一盘吃食,先是小心翼翼地往里看了几眼,看到神色如常的姬纥冲他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走进来。
他把手上的托盘放在小几上,双手交握在身前,有些拘谨地对姬纥道:“早安,姬先生。这些粥菜是师父让我拿过来的,他估计你今早就能醒,怕你睡这么久会饿。”
姬纥扫了一眼托盘上的吃食,多是些清淡的,也有几样是年关时寻常人家常备的小食。他心中失笑,毕然之竟还有心备了些过去他们会一起吃的点心,真看不出如今已经是三千来岁的大妖了。
他对闻藏颔首道:“有劳了。毕然之在哪里?”
闻藏如实相告:“师父他有事出去了,让我来看顾姬先生你。”
姬纥闻言没说什么,只是随意地拉开小几对面的椅子坐下,又示意闻藏坐在自己对面:“坐吧。这么多我一人也吃不完,你和我一起吧。”
闻藏一怔,瞪大眼睛受宠若惊地摆手推辞道:“姬先生,我就不了吧,这是师父专门给你准备的。”
“我有些事情想向你讨教。”姬纥抬眼看他,神色平静,语气中全无久居高位者的强势。“请坐吧。”
姬纥周身的气质其实极有压迫感,尤其是那副刀锋似的眉眼扫视四周时;但在他亦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收敛起锋芒,以静水流深的姿态面对所有他意欲说服之人。
闻藏见他姿态平和,虽还是有些拘着,却不再如方才那般紧张。他毕竟不想真的拒绝与这位传说中的前辈交谈的机会,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问道:“那姬先生想知道什么?”
姬纥提起茶壶为他与自己各自倒上一杯清茶,又把几碟小孩子爱吃的糕点朝闻藏推了推,这才道:“你与我讲讲毕然之吧。他这几百年怎么样?”
闻藏眨眨眼,神色中闪过一瞬的狡黠,似乎姬纥的问题让他觉得兴味十足。他略微回忆了一下,道:“大概五百年前,我刚开灵智的时候被师父在南山捡到,听说他来南山之前一直在闭关养伤,好像也是闭关了五百多年。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修炼,也顺理成章地入了山海司。后来我听说他开始四海游历,偶尔也帮止戈司处理一些大事。我是这百年才跟着他一起云游的,所以也不清楚他之前经历了什么事。不过师父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那个样子,面对外人的时候总端着架子,对内很护短,也教我很多术法上的东西。不过非要说的话,师父最近倒是有点不太一样了。”他摸了摸下巴。“他以往总是藏着情绪,一副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样子,最近谁都能看出来他经常心神不宁的。”
他忽然睁着那双好奇的圆眼睛看着姬纥,问道:“莫不是因为遇到了姬先生你?”
姬纥神色微动,拿起茶杯啜饮一口,并不回答闻藏,只是问道:“他闭关养伤?什么伤?”
“是旧伤,之前一直没好。师父说当时受伤的时候手上还有件要事要做,一直拖着没有好好养伤,到后来越拖越严重,事也没做成,才干脆找了个机会闭关百年。”闻藏老老实实答道。
姬纥在心里记下这笔:真是乱来。他以往教导毕然之时便告诉过他要保全好自己,怎么如今他教给他的所有东西都被抛之脑后了呢。
闻藏见他神色沉沉,便问道:“姬先生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师父呢?以你们的交情,师父肯定很愿意和你讲讲这几百年山海司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交情?”姬纥低声重复了一遍。
闻藏点点头,道:“山海司有自己的史传,姬先生可能不清楚,因为现在这本史传是七百年前才开始整理的,每一个进入山海司的妖与人的第一课就是通读史传。而山海司史传第一册第三篇,霖水之乱,通篇写的便是你和师父的名字。”
姬纥心念一动,忽生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异样情绪。
他自始至终只以为自己是个尽忠的战士,无愧于山海天地,却未曾期许过在他死后,依然有历史记载了他的名字,依然有人在心里书写了他的墓碑。甚至在未来近乎永恒的时光里,他终将朽败的名字将与不朽的神鸟一道并行于史书之上,以证夏虫萤火亦不逊色于盈虚月色。
他失神了片刻,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原谅了毕然之将他强行带回这人世间的鲁莽。直到闻藏投来的疑惑目光无法再被忽视了,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低头饮一口茶,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他有些不似从前了。想来这千年来他已历经了些世事,有了些改变,才想着问问你他近年如何。”
“那可是两千年,姬先生,足够海枯山平。什么东西都是会变的,何况是师父呢。”闻藏坐直身子,认真道。“但自我五百年前认识他起,师父就没有真正变过。他一直那么固执,恋旧,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改变。我偶尔觉得他时常在以一副自如的假面来遮掩心中惶然,但我又不知道那种惶然来自什么地方。也许我还是太年轻了……”
“又或许,这是师父专门留给你的谜题,姬先生。”闻藏眨了眨眼,圆眼睛中闪烁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光芒,恍惚间令人觉得那其中投射出一线能够照亮一切人心幽微之处的日光。
姬纥微微一怔,忽然回想起毕然之前夜绝望而疯狂的神色。他不清楚自己的命在毕然之眼里算什么,也不懂为什么毕然之无论如何都要他活下来:那是一道千年的谜题吗?但在神鸟红似滴血的双眼与绝望催动的妖力中,他确实曾在某一刻感到无解的迷惘与坚冰似的哀伤从灼痛他全身的火焰中沁透他的皮肤。
“他现在在哪里?”姬纥冷不丁地问。
“师父吗?他一早上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是去尚京城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解决。”
“尚京?”
闻藏点头:“师父和如虚姐都觉得巴神一事涉及到大邹朝局,正好穆将军同意引荐我们,所以便定下了一日后启程去尚京。本来说是今天等你醒来便启程的,但师父说他还有件事没有处理完,这才往后推了一日。”
姬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闻藏。”停顿一下,他又抬起补上一句:“你是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比我见过的所有妖都要更有术法天赋,也包括毕然之。你定会有所成就的。”
他不甚熟练地扯了扯嘴角,但他想他大概做得有点太难看,让对面人一下子惶恐地挺直了脊背。
“不、不用谢……啊不,谢谢夸奖,姬先生。”闻藏结巴起来,唇舌好像失去了控制,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鼓动。“那、那你早点休息吧,明天就要启程了……”
“不用。”姬纥微微颔首,打断他的絮叨。他从小几前站起身,配上双刀,淡淡道:“我知道他去了哪里,现在去找他。”
闻藏想拦他,口中急急说道他方才恢复些元气,现在不应当出门去吹冷风,又说毕然之定会奚落他连个人都顾不好,兼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仿佛一只湿淋淋的小狗。
但他当然拦不住已有决断的姬纥。姬纥只是轻轻拍了拍闻藏的肩膀,漆黑的眸子并不因闻藏的挽留而起一丝波澜。
“我会尽快回来的。”他道。“此事,须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