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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1月1日,民国成立了西康省,24军的军长刘文辉任省主席,省会设在康定。
1939年春,履历中曾在成都新津县担任过县长的林人梅,从24军中调任此地的县长秘书。
按理说,曾经在新津担任过县长,又是毕业于云南熊克武讲武堂的同盟会会员,还在24军一直任职的林人梅,应该就任县长。
然而,会理县的新县长胡一雁,却是一个从四川那边调任来的人,
一个从成都出发,一个从康定出发。林人梅已经到了会理,还不知道胡一雁走在哪条道上。
毕竟一个县只有一个县长和一个县长秘书,县长秘书承县长办理机要事务,总核公文,承办职员进退及掌管不属于各科的一切事项。
县长因公外出时,秘书可以代行其职务。此外,县长秘书还负责掌管印信、承办职员进退、总核文件等事务。
再说的直白一点,县长若是不够强势,县长秘书倒过来还能把县长给架空。
林人梅既是军武出身,自然也有一些自己的手下班底,即便是去会理当县长秘书,也是在老上司的地盘,他自然是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他四十多岁了还要来此地当个县长秘书,但他此次是特任,比起那些简任、荐任、委任的秘书,也算是等级最高的了。
林人梅并不忧愁自己在不惑之年还要远到夷汉交界区任职,他此次未携家带口,而是孤身一人带着心腹手下们前来,也是做好了常年在此为上司尽忠的准备。
林人梅到了会理县,见县长迟迟未来上任,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省政府宣布六年禁烟计划提前两年完成的文件,首先便是去关城中的大烟馆。
南街的一烟馆悬挂着一个大招牌,上写“闻香上马”,下面附一副对联:“一盏孤灯照尽天下许多豪杰,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
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林人梅带着警局一干人等走到烟馆前,那烟馆的老板还以为县长秘书要来尝香呢,点头哈腰地冲出来,一通恭维。
林人梅看着那对联,“半枝竹杖打倒世间无数英雄……老板,这对联写的入木三分呐。”
老板感觉对方口气不对,只得小心赔笑,“这烟土,虽有祛病消灾的妙用,用多了却不利于强身健体,世间万物都是过犹不及,长生不老丹也不能多吃……”
“这副对联我要了,取回去放禁烟队吧。”林人梅向后挥手,那些你看我我看你的警察们个个神色尴尬,却不得不故作严肃地点头。
“从今日起,会理县城内,禁大烟馆,禁烟土买卖……”
警察局副局长一边高声宣布,一边心中骂娘,狗日的局长知道这事得罪人,竟然装病不来,让他出来背这个黑锅。
烟馆老板眼珠子咕噜一转,心想烟帮多半是等着县长上任,便怠慢了这位新来的县长秘书,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呢!
于是他这只鸡立马配合,“关!马上关!烟馆不好,烟馆坏!我们马上关门!”
警察们见烟馆老板如此上道,都大松一口气。
要知道这些烟馆,背后的烟帮不是军队就是袍哥,总之利益纠葛很深,平日里烟馆对政府各口都多有孝敬,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实在是不愿意把脸面撕得太难看。
林人梅带来的手下就不客气了,上前直接取了那副木雕的对联,再给烟馆大门贴了封条。
这边林人梅刚封了一个烟馆,县城各处的烟馆很快都得了消息,一个二个的全都关上大门,对外表示不再营业。
当天下午,无数礼物流水一般地送进了县政府,所有人都以为,县长秘书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烧一烧这些没眼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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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行那日在街上围观了林县秘关烟馆,这才发现,竟是熟人!
这县秘林人梅,是当初来会理帮邢五爷敲打德兴堂的人,也是他和冯争鸣开生死场的时候代表24军出面的人!
没想到当日的林参谋,现在成了林县秘。
周立行回茶馆里,梁承禄已经打探来了一些林人梅的后台消息,正想跟周立行分享呢。
“没想到竟然是林参谋来当县秘,哎,这要是当县长该多好啊!咱们分堂和他还真是有缘呢!”
“我们是不是也得去送点礼啊?”梁承禄出于礼节礼貌,还是跟总堂来的周立行商议一下,实则巴不得马上就把礼物抬进林县秘的住所里。
周立行吃着会理特产的大石榴,连籽儿都不吐地咽,附和道,“当然要送。”
“送些什么好呢……他现在大张旗鼓的要禁烟,咱们肯定不能送烟土。可人家既是在24军当过军官,又曾经干过县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咱们到底送点啥好呢?”
梁承禄又是一副难以抉择的样子。
这下周立行琢磨出点味了,梁承禄能在这么复杂的地方当上代管事,不可能连送个礼都不会。
看来,梁承禄是摸不准林人梅的习性,尤其是林人梅一来就先去关眼馆,他这是想要让周立行去趟路呢。
比如,送不送?你说的;送什么?你来定;谁去送,那当然最好你去咯。
要是去了关系没拉好?哎,你是总堂来的人,你自己背锅回去交差。
若是你去把这条路趟好了,等你走了,还不是我在这打交道。
三刀凉脑筋直,在一旁瞪大眼,叽叽咕咕地抱怨: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肯定和以前的官一样,拿着鸡毛当令箭呢!说什么禁烟,不过是明面上不让大家干这个事情,私下送了钱的哪个没在干,现在兵荒马乱的,除了枪支弹药,就是烟土和西药最值钱了!”
“上面喊禁烟喊了那么多年,咱种烟的地方却越来越多,真不知道是咋个回事。我晓得,山里好些人都把抽大烟当富贵享受呢,有钱人家的女儿要是不会抽大烟,甚至会被人说他们家大烟斗抽不起,肯定不够富贵……为了能让女儿好嫁人,还得专门去学抽……”
“我不信这大烟能禁,肯定跟以前一样,明着禁,实际上翻倍的种……”
这段时间紫苏和三刀凉形影不离,她不轻易说话,此刻却开了口:
“不如,还是送烟土。若是他收了,那他便是假禁烟;若是他不收,便说我们支持他禁烟,这是捐出来让他当众销毁的;至于他销毁不销毁,我们只要把东西送出去了,便搭上关系了。”
三刀凉恍然大悟,握着紫苏的手,“我的姐,你可真聪明!”
周立行却摇头,“试探来试探去有什么意思,你们都说他是军武出生,又说他是个文人雅士,还说他接受西式教育,一个学贯中西、能文能武的前任县长,这点小小的试探,定是会直接看穿的。”
“梁堂主,我想直接上门拜访,你可要与我同去?”周立行不跟梁承禄绕弯子,他直接发出邀请。
梁承禄想了想,摇头道,“此刻县长还没来,我若是提前去拜会了县长秘书,日后若是他们两个不和,我便抱不上县长大腿了,这对堂口发展不利。”
见梁承禄说得冠冕堂皇,周立行正好乐得自行前往。
择日不如撞日,当夜天黑,周立行便悄悄摸了出去。他决定,要找这个林人梅私下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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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星子漫天,春寒料峭,凉山的雪风吹到会理城中,冻得人骨髓都在发冷。
周立行故意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任何人。
然而堂屋里灯火通明,林人梅压根没睡,这露寒烟冷的深夜,他竟然还在跟五个忠心下属开会!
周立行不得已,只好猫在外面的角落里,听听他们究竟在讲什么。
林人梅带着几个忠心下属住进了前好几任秘书置办的大宅子里,那个可怜的秘书被暗杀了,家人千里迢迢也不敢来这边收什么资产,这宅子便充了公,专门给后面来的秘书用。
毕竟是新设的西康省,林人梅上任当县长秘书,原本政府里还有个秘书室,里面还有几个秘书助理。
他一来,只留了日常最受排挤的一个,其他人通通挪了位置,直接把自己人安排了进去。
除了秘书室,司法室、军法室、会计室、合作指导室以及民政科、财政科、建设科、教育科等,他通通都安上了自己人。
短短一个月,林人梅已经在会理扎下了自己的根系。
此刻虽然已是夜晚,林人梅却还未休息,他跟下属们还在堂屋里商议事情。
他们先是分析了会理县的现状,理了一遍烟帮、土匪、袍哥、士绅还有军阀之间的各种关系,再探讨了一下新县长到底为何迟迟不到,有没有可能半路遇到什么困难,是否要派人沿途去打探下,然后商议县城内禁烟到底能不能禁下来。
能跟着林人梅到这里来的人,自然都是当年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同时经历了上一个任地的风雨。
此时,他们都在劝林人梅。
“大哥,县城里咱们抹一抹面子功夫就行,这外面的烟,难禁啊……”
“下属们都懂你,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可现在,敌寇步步紧逼,刘湘主席含恨而死,刘文辉主席本可以入主四川,最终也只能站稳着新成立的西康省……滇军自备武器军饷出去,财政吃紧没办法,都在私下贩大烟。咱们川军也是一样的,云南那边烟土禁不了,四川,啊不,西康,咱们西康也不可能禁得完……”
“这里地势高,气候寒冷,土地贫瘠,交通不便,我这个月走完了县城外的夷汉混居地,这边的生产工具很简陋,铁制农具很少,主要使用木制农具,生产条件太差,主要种植养麦、洋芋、燕麦、玉米等旱地作物,产量低,民众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缺粮,靠摘树叶挖野菜充饥。”
“我听了一句夷人谚语,阿衣以各莫,果布裸古莫。意思是:布谷鸟在外叫,娃娃在家叫,这边很多人一到春播就断粮。罂粟确实不好,可种罂粟换的钱从外地买的粮,能让好多人不至于饿死。”
“大哥,缓缓图之吧,刘军长守西康,咱们这些老部下肯定是跟着守西康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四川去。咱们呢,县城里明面上把烟馆给禁了,对军长能交代,对那国民政府也有交代。至于山里那些烟土买卖,咱们等县长来看他咋想,可好?”
林人梅听完五个下属兄弟的意见,只是笑了笑,哪怕是最忠心最亲近的下属们讲了不符合他心意的话,他也不会因此表现出失望或难过。
“你们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林人梅挥挥手,示意大家散了。
这几个下属都住在宅子里,大家起身散去。
林人梅独自坐在椅子上,眼神随着灯光晃动显得晦暗不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右手摸上左手的手表,兀自出神。
“这大烟确实难禁。”周立行推开门走进去,大大咧咧地坐到林人梅旁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摇头,“茶都冷了,你这宅子,竟然没个丫头婆子。”
林人梅一眼便认出了周立行,当初那个敢一个人喊了大半个成都城跑去单挑光耀堂打生死场的小八爷。
“小八爷功夫真好,这是听了多久墙角?”
周立行跺了跺脚,故做了个苦瓜脸,“一个时辰吧,脚都给我蹲麻了,这么冷的天,这么深的夜,你们精神真足。”
林人梅被周立行这副埋怨模样逗笑了,既是熟人,他自然晓得对方毫无恶意,但他猜不出对方深夜前来,是想说什么。
“深夜前来,有何贵干?”林人梅的口吻温和了许多,“我给小八爷沏一壶热茶吧。”
周立行哎了一身,促狭地报家门,“等会儿,我还从来没向你正式介绍过自己呢。鄙人姓周,名行善,字立行,成都忠义堂的袍哥,八排代管。忠义堂在贵地有个分堂,以前做些茶叶、药材等物的生意,之前的分堂主齐高杰意外身亡,现在的代堂主梁承禄做起了烟土生意。”
林人梅点头,“齐高杰,我有印象,前些年我来这里处理过你们分堂和德兴堂的矛盾。”
他没有接烟土相关的话。
周立行笑了笑,“大哥出川,留我当个纪纲。可惜我不懂事,也没什么本事,去滇西跟着修滇缅公路,回堂口发现他们差点走偏路,才闹了那么一场,让堂口退股烟馆,当日让你见笑了。”
林人梅不动声色,他微笑着回问,“所以,那你今日来,是想说什么?”
他从军队到地方,见过无数种明争暗斗,听过无数的虚以委蛇,也见过许多把理想当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