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已迫近码头,我能听见胖子大骂的声音,我不禁感到有些头疼,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哀*。他性子很急,将背包利索一甩,上了甲板,边和那个叫阿宁的女人闲扯。从他的身后走出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也不说话,似乎很有耐心。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因为我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走过来的,知道当初我们这样年纪的男生大学高中都多有燥动。他看起来比我小不了几岁,阿宁公司的底细显然不大清白,怎么会把这个明显是生头的年轻人找过来?
我正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事,就听见阿宁要我定位海底墓的话,我一下子就慌了*。不过她接着说:“……为求保险,我们还找了一位这方面有经验的专家。”
她十分客气地伸出手,与那个年轻人握了握手。我顿时有点不爽。一客不烦二主,这妞和她背后的公司明显看不起我!哪怕我真的很虚、没什么名声,也不能这样操作吧?虽说是迁怒,连带着,我还是对那个年轻人有些不爽起来。
“他姓刘,”阿宁笑着说,“曾经有过海洋作业的经验。”
我狐疑起来,这人这么年轻,皮肤还没有在海边风吹日晒的颜色,白得过分,哪儿来的海洋作业经验?想到这儿,我正要仔细打量他,登上甲板的胖子就嚷嚷开来:“之前喝了半肚子西北风,他妈的紧赶慢赶,结果你们仨现在还在吹牛皮?”听了这话,我们也不好继续逗留下去,便上了甲板。
胖子停不下来,扯着要吃饭就去找了船老大。我心里还是有些在意那个姓刘的年轻人,但眼见阿宁脸色苍白,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好像不愿意再说话了,我就主动接过了之前的话茬,向那个年轻人伸手:“你好,我是吴邪,是被阿宁小姐雇佣来的。”
年轻人扫了我一眼,沉默地与我握了握手:“你好。”
我松开了手,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句话真的没有下文了,尴尬一笑:“我该怎么称呼你?”
年轻人好像有些诧异,他看了看阿宁,又看了看我,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却好像把话已经说完了。我暗骂一声,这人怎么哑巴的比鲁王宫的那个闷油瓶还闷!这两眼什么意思!哪有人介绍自己只说姓的?既然他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就别怪我嘴上占点便宜了:“我就喊你小刘了。”
对方点点头,竟然默认了。
看他这样,我也感觉没趣,挥了挥手,就去看胖子捣腾鱼头锅。鱼锅的香味慢慢蔓延开来,在胖子往里头撒了把葱花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之前什么烦躁的情绪一下子消隐无踪,只剩下最基础的吞咽本能。
很多人挤了过来,场面乱糟糟的,有些机灵的还去提前拿了塑料碗筷,这条鱼肯定不够吃,我一边可惜我怎么脑子没转那么快,一边挤到胖子身边。鱼锅热腾腾的水汽扑了我一脸,在周围腥咸的海风包围下简直是至尊享受。我脖子有点酸,抬了抬头,发现小刘没有把旅行包放下,还背在身后。
他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用之前看风景的眼神看着鱼头锅,也看着我们。我感觉他身边有着一圈难以言喻的氛围,他就这么看着,好像四周都是什么与他毫无关系的人事,完全的游离在外。我心头一紧,有些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萦绕在心头的陌生感觉。
这么一看,从他身后又冒出了个之前在睡觉的张秃:“西沙就是好,随便烧个鱼我们那里一辈子都吃不到。”*
胖子搡开他,大骂:“拍马屁归拍马屁,你他娘的别口水喷进去,恶心不恶心。”*
张秃本想与胖子说话,却瞄见了小刘,他愣了一下,又热情地问道:“你打哪儿来的啊小伙子?”
小刘与他握手的时候轻轻皱了皱眉,似乎不是很适应这样客套的情况,但意外的认真回答了:“我姓刘,刚毕业一年,来找工作。”
张秃一听更乐了:“这正好,鄙人忝居教授一职。小伙子,考研了没啊?”
小刘摇了摇头:“有打算,但不知道该找哪个导师。”
胖子正想发火,听了两人的对话,只好憋了回去。在旁边束手束脚地听着两人一来一回说话,搞得和现场学术问答一样。
我大跌眼镜,怎么你这哑巴对张秃子这么多话,对我连五个字都没说满?搞差别待遇也别这么明晃晃啊?!
不过听着他们这样沟通,我仿佛不再置身南海西沙,简直梦回浙大的教师办公室,喉咙听得都有点发干,大概是老师对学生天然的压制。我和胖子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好在其他人都被他们聊散,聚在另一边儿,我好歹松快了点。
胖子分了分碗筷,招呼大家开吃,阿宁这时也凑过来得了一双,小刘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甚至殷勤地为张秃分了筷子,去厨房要了一壶开水洗了洗碗,张秃哈哈大笑,说着什么“不用”,但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美得很。
我撇了撇嘴,懒得理在海上拉关系的他们,直接埋头苦干,开始还有些郁闷,吃着吃着就把那些事抛之脑后了。
——而在吴邪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张秃与小刘隐晦地看了看彼此,小刘从长袖中滑出半枚被擦得锃亮的青铜铃铛,张秃眼神一变,锐利地审视了他一眼。
他们都没有喝酒,只是装作醉酒的样子,等周围的人都睡下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他们才一前一后的跌跌撞撞起来去了船舱,但中途没有惊醒任何人,小刘扶着张教授,只对船老大说是憋着尿了,被吵醒的船老大懒得多说,让他们赶紧去。
一给他们留出空地,小刘就双膝跪地,向张教授磕头拜下,起身后他开始脱衣服,露出被三层冲锋衣憋出汗的上半身,一头面目凶恶的穷奇自肩头蔓延至全身。张教授手指微动,他感到脑海中有东西一闪而逝,幻影中,似乎有个不大的男孩也有这样的纹身,正对他说话。
他轻声问:“你是谁?”
小刘垂首答:“母亲是火伞张,父亲不是族里的,被归于外家。因贡献,特许字辈为日。”
说罢,他略微抬起头,向张教授投去好奇又孺慕的一眼。
张教授注意到了这个眼神,却没什么表示,道:“铃铛。”
小刘从兜里掏了出来,双手高举过顶,给张教授奉上。张教授的手指快速围绕铃铛摸了一圈,确定了真假,便又还给了小刘,还将他扶了起来:“穿好衣服。”
“是!”小刘一愣,眼神变得有些湿润,随即快速穿好衣服,站定,等待张教授的问话。
“我刚才想起了一些东西,有关纹身。”张起灵说。
小刘用力点头:“您是张家的族长。我们一族都有着麒麟血,伴随而来的就是失魂症。”
他小心翼翼地又看了一眼张起灵,似乎不愿在他的面前触及这个话题,说话声都变轻了:“您又失忆了。”
张家。
麒麟血。
还有,族人。
张起灵默然。
这些名词触动了一点他封锁的记忆,仅有一点。
他不信他。
“为什么来找我?”他问。
小刘整理了一下语言,快速将近百年来发生的变动简略地告诉了张起灵:“我也不知道,我被瑞字辈仅存的一位火伞张绕开眼睛通知,只说需要来接应您。我在道上明面上和张家没关系。”
“‘祂’叫什么名字?”曾经被族人抛弃的族长问。
小刘顿了顿,悄声说:“张瑞煜,她是一位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