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冲干净就算了事的洗法。它准备了潘汁和山茶花油,以及各种瓶瓶罐罐和梳子。不厌其烦地替她一再清洗,手法轻柔娴熟地按摩、梳头。过程漫长,緑无聊得犯困,没忍住打了一个哈欠,瞥见鬼似乎没在意,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哈欠连连了。长着狼头的鬼倒是乐在其中。
不知道鬼是不是像人一样都有爱好,如果是,那悟一定算非常奇葩的一类。它不仅喜欢驯化人类,还非常享受精心照料大活人的感觉,就像小女孩摆弄心爱的布娃娃。
鬼与猎鬼人,从互相捕猎的关系变成了主人与宠物的关系,此刻气氛祥和得十分诡异。
“这是我的小秘密。”悟有几分炫耀之意,“谁也不知道我在养宠物,就连大人也不知道。不然,大人肯定会因为我玩食物而惩罚我的。”
它提及的大人,定然是鬼舞辻无惨了。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用厚毛巾给头发吸过水后,它开始抹山茶花油。抹着抹着,它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之后命緑收拾完东西后去搬来一个绘着精美图案的陶瓷火盆,把头发烘干,自己又消失了。
緑当然不会乖乖听话。她抓住这个机会,地毯式搜索了一遍整座宅邸,还是没找到日轮刀,也没发现更多有用的情报。她失望地回到有火盆的房间,老实本分地等头发干。
这里没有时钟,挡雨板的缝隙告诉她外面已是满天星辰。她边拆挡板——好让新鲜的空气进来——边紧缩眉头思索:不能贸然逃出去,要对付身为十二鬼月之一的悟,肯定需要柱的出动。总部注意到了吗?会有柱来吗?如果悟不死,她不知道会被困到猴年马月,更大的可能是哪天他就厌倦了,杀了她取乐。在此之前,要怎么做才能顺遂它的心意?这家伙喜怒无常,估计连悦姬也难以时时准确揣度它的心思,更别提自己了。
可是,不管悟想把她“驯”成什么样,她都不想如它所愿。她只想做自己,只想遵循自己的本心。她决定无论悟说什么,都要保持清醒,不随意听信,稳住自己的精神,可不要扭曲成悦姬那样。
她马上迎来了首个挑战。
悟回到宅邸,还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緑怔住了,仿佛全身血液停止流动。
是鬼杀队的人,已经不再呼吸。
“今晚的老鼠格外多啊,一共来了九只,全都死了。我选了个闻起来最香的。瞧瞧,认识吗?”它把队员整个儿丢到她面前。那张陌生且年轻的面孔并无痛苦,只有凝固的愕然。
“不许碰他!”她不假思索地动起来,身体自动护住了同伴。
“噢呀,我忘了你还没见过我吃饭。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习惯吧,悦姬后来都习以为常了,你也会的。”它不由分说地要她让开,“死都死了,你护着也没用。”
“不准在我面前吃人!”她的声音第一次发抖。
“那我换个房间?”它揶揄道。緑死死抱着人不撒手。虽然她不认识这个人,可她一想到他会被啃食,胃里就一阵猛烈的翻腾。但这样做有意义吗?
“这样做有意义吗?”悟说出了緑的想法,她毛骨悚然。
“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对他……”
“你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悟眯起了眼,“今天你在厨房吃饭,怎么不见你心疼碟子里的鱼?你吃鱼跟我吃人,有区别吗?你要是活在野外就会懂,吃和被吃,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抱怨的事。念在你是第一次的份上,我体谅你,下次不准再闹了。”它又往她脸上吹了一口烟雾。
“睡吧。”
緑一见它张嘴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立即屏住呼吸,但迟了,还是吸入了足以让身体使不上劲的微量。她眼睁睁地望着同伴被拖进另一个房间,体会无能为力的沉重,体会获救的希望还没升起就破灭。而悟的话语,轻飘飘地落进她的心里。
鬼吃人,人吃鱼,一样吗?
不一样吗?
她从没思考过这些问题。
(四)
“衣裳都脏了。去西厢房换一件山吹色的。”刚享用完晚餐的悟,自己嘴角还沾着不少血,反而看緑的衣服不顺眼。
緑缄默无言地退出房间,不愿和这黑毛怪有更多交流。理智与情感在脑海中强烈冲突,形成矛盾的激荡。理智要求她尽可能顺从悟的命令,使之欢颜;情感则坚决拒绝,不仅是生理上对鬼的厌恶,还有出于自我意识的本能的捍卫——捍卫意志的独立性。
冲突的结果是相互妥协。她将自己关在西厢房里,但没有去找什么山吹色的衣服。她脱掉华而不实的着物,只穿着长襦绊,抱着膝盖枯坐在数不清的华服美裳之中。
既然逃不走,那就尽可能不和它待在一起。
肚子又开始叫唤了。她从衣架上拉下一件紫苑色的振袖,充当被单。睡吧,睡了就忘记饥饿了。
她梦见回到了小时候。被关在壁橱里,目睹鬼吃掉了人贩麻子脸,然后小林拉开了那扇门,说,怎么还藏了个小鬼。
“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惊醒的瞬间以为梦是现实,但那不是小林的声音。緑很失望,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安心感像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好想师父,好想出去,好想阳光。没有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里的人,不会懂能在晴朗的天空下自由生活有多可贵。
好想哭。
自尊心却不允许她当着眼前的狼头鬼落泪。
她只能虚张声势地说:“我乐意在这睡觉,关你什么事。”
“天要亮了,去把挡雨板装起来。吃完饭后来我房间。”悟漠然地越过她,离开了西厢房,走进了更深更暗的里间。
“葵姬有何特长?”
“……我只会猎鬼。”
“这不算,何况你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猎鬼人。”悟轻蔑地笑了笑,“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学点东西吧,别做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将棋会吗?”
“没下过。”
“连将棋都没玩过,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无妨,我可以教你。一旦学会了将棋,会成为你一生的乐趣的。”它从壁橱里拿出棋盘和棋子。緑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看它有条不紊地摆放棋子。
“所谓将棋,就是移动八种性格迥异的棋子,来俘获对方王将的游戏。”想不到悟是个不错的老师,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了棋子的功能和规则,緑一听便懂。不过她眼下缺少下棋的闲情逸致,头几局输得一塌糊涂。
悟赢得毫无成就感。她的心不在焉一目了然,它不强求她“给我认真一点”。棋子摆回原位,重新开始新一局。
“此时若不全力以赴,还谈何打败我?”下先手的悟落了一枚步后说,“不就是怕被我影响吗?你的意志力没你想的那么强啊。完全感觉不到你在努力。”
緑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会变得萎靡不振。对悟这样变化无常的对手,更不能一被打击就暴露出脆弱。她逼迫自己认真应战。渐渐的,她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双方每落一子都要试着推测未来的走向和局面。悟是经验丰富的棋手,攻守灵活的全能手,被打得惨不忍睹的总是她,但她不甘心退缩,拼命地维持战线。
并且向它学习。
緑发觉自己无意中在学习和模仿悟这件事,无异于在脑海里引爆了一枚炸弹。
她所有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变化都逃不过悟的眼睛。就是这个!它要看到她生龙活虎地对抗,要看到她潜移默化的成长。它沉浸其中,心醉神迷。看透年仅十六岁的少女轻而易举,它不需要会读心术,她的想法自动会展露在棋盘上。再进一步打开她仍处于闭塞的“眼界”吧,它想。
緑又要输了。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挡在面前,怎么努力都不能触碰到核心。结局注定了,每走一步只是更加明晰了最后的败局。就算事先知道这场寂静而猛烈的厮杀要失败,她也硬着头皮走下去,直到自己的王将被俘。
“果然,我们是相反的类型。”悟有感而发。緑不解其意,身为弱势一方,不站在同一高度自然不能理解。
“什么类型?”
悟没有回答,这次吃掉了緑的王将后,它不着急重新开局。把棋子摆回刚刚某一时段的局面,“从这里开始,你就错了。气势不错,可惜思虑不足。”
緑累了,连着下了几个钟,疲劳的大脑表示抗议,拒绝思考和将棋有关的东西。她歪着头,冷不防地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下将棋的?”
“……太久远了,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鬼呢?人是怎么变成鬼的?”她对这类问题好奇已久了。
这类问题牵涉到无惨的秘密,悟不能说。它低头望着棋盘,望着各司其职的棋子,轻轻地开口:
“棋子一存在即能获得存在的意义,不会改变。但人不同。人置身于社会的约束之下,很容易变得扭曲或者受到伤害;置身于自然天地之间更是孤弱。这样生于世的悲哀是多么根深蒂固啊,如何才能活得幸福一点?我困扰许久才领悟,原来根除它的唯一方法是除掉能够感受到这份悲哀的——身为人类的自己。有趣的是,当我不再是人类后,当我和人类有了距离后,当我终于是我自己后,世界开始变得和谐美好,竟然能让我开始喜欢人类了。”
这番话对緑来说太深奥了,“那做鬼就很好么?”她懵懵地问。
“做鬼不好么?人类是一个恶劣的群体,内心永远有着不可遏制的阴险诡诈倾向。人的恶意比深渊还要幽邃,残害同类的智慧连鬼都望尘莫及。身披绸缎的大人物嘴皮子轻轻翻几下,就能让数不清的人死去。言语、财富、权力,这些东西杀起人来比利刃还好用呢,甚至能让人生不如死。若是终有一死,我也不要以人类之躯死去,多亏那位至高无上的大人实现了这渺小的心愿,让我得以解脱。”
悟深深厌恶着身为人类的自己,不惜要做鬼,做了鬼也不维持人形,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緑不懂,她并不觉得做人有什么不好,并且她想不出任何可以让自己做鬼的理由。永生对她没有多大诱惑力。她思忖了一会才说:“你说人心有恶的倾向,这点不能否认,可是也有很多人为此提倡善。有恶的存在,但也有反对恶、反对堕落的道德和伦理,不是吗?”
“哈!这才是更糟糕的!仁义礼智信的规范,只是工具罢了,是伪善,也就是粉饰。不仅不能从根本消除人心之恶,反而会扩张这种黑暗,让它更深刻。智谋深沉的贼甚至会利用道德规范来唬弄世人,谋求更大的利益。”
看着緑一头雾水的天真样子,它眨了眨眼睛继续说:“最直白的例子,忠君爱国这套说辞,挑拨了多少是非?从古至今,利用它的有心人一直存在。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哪怕变个模样,还是会有。你要不要和我打赌?”
緑多少能理解它的意思了,但它对仁义礼智信的评价对她冲击很大。她打了一个寒战,“可是……提倡仁义礼智信,不就是教人怎么做好人吗?”
“教你怎么做好人,是表面功夫。”既然不下棋了,它便摆弄着烟草盆,准备抽烟。緑觉得它想法极端,细想一下并非全无道理。它把道德理论说成这样,恰恰反映了它对某种对象的深刻的失望,具体来说是什么对象呢……
悟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吞云吐雾,蓦地想起了什么。
“曾有猎鬼人说鬼可悲又空虚,呵,典型的人类的傲慢和偏见。此时,我们能够从完全不同的意义来理解生命,何悲之有?何虚之有?依我看,可悲的是你们吧,朝生暮死,却无法停止地去追求转瞬即逝、难以把握的外物,为此心神不定、忧虑不安,受奴役而不知,受折磨而不觉,终生碌碌。邻国古代的那位庄子说得好啊,‘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乎!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为了复仇的猎鬼者更空虚,最为无聊。”
“无缘无故失去心爱之人的痛非常人所能忍受,怎么能说无聊!”緑反对,不过没有否认空虚这一点。
悟用充满深意的眼神凝视着她,嘲弄道:“能这么想,说明你在无知无觉中过得挺幸福。说无聊,是因为没有意义。你知道‘游于羿之彀中’吗?”
緑摇头。
“羿是上古传说中的神射手,彀中是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这句话是说,我们都活在神射手的射程内,有没有被射中,跟我们自己无关,都是‘命’。就算不合理,你也无从抗拒,‘命’是冷酷无情的。一个人被鬼吃了,鬼要负全责吗?那谁来为鬼的存在负责?鬼一开始,不也是人类吗?”
緑刚想说,难道不是鬼舞辻无惨来负责吗?转念一想,先放一边。她细细地给悟讲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