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眼泪,但还是止不住地流。好丢人,虽然说过要诚实地接纳自己的柔软,可在父亲面前涕泗滂沱可不是理想的状态啊。
然而也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才能久违地做了一回孩子。
他的激动让父亲很慌张。他紧紧张张地把袖子摸了个遍,也没翻出一条能擦眼泪的手帕之类的东西,最后还是杏寿郎自己掏出手帕擦干净的。他深呼一口气平复情绪,向父亲绽放出了最灿烂的笑容。他本就不打算怨恨父亲,那句道歉与谢谢,更能让他轻易地把过去几年的忽视和打压全部一笔勾销。他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问题:“父亲,我能知道您为什么不想要我和千寿郎加入鬼杀队吗?”
这个问题触动了父亲的心结。他花了好一会时间整理,开口回答:“你是靠着家里那几本笔记学会炎之呼吸的,那你也发现了吧?那几本笔记缺了很多页,都是被我撕掉了。 ”
“是的,我一直很好奇上面写了什么。”
“那十几页记载了炎之呼吸的起源,是所有呼吸法的起源——日之呼吸。”父亲向他娓娓道来初代炎柱的记载。从邂逅神之子,到模仿日之呼吸而诞生的炎之呼吸,到最后的天才陨落,几百年前的记载击碎父亲的想象与追求,加上母亲去世,所有的支柱都被折断了,他对过去所有一切都感到空虚、无聊与愤怒。所谓家族的使命只是一张涂抹了高尚色彩的纸,一戳就破。不如得过且过,逃避或者堕落,借酒精麻痹自己,别去在乎就好了,继续做炎柱有什么用?神之子都失败了啊!这条伐鬼之路没有终点!大家都是在白白送死!
父亲是追不到太阳的夸父,所以他怨怒地放弃了太阳,继而全盘否定了自己过去的追求。他尝试忘却昨日也抗拒着明天,用酒精把自己浇灌成漂泊在现世的幽灵,不敢设想假如妻子还在世会怎么看待他。被她怎么说都行,只要她还在就好,但她不在了啊!他冷眼旁观儿子们一个比一个起劲地修炼剑术,他除了泼冷水,也不信他们能有什么不同。他想通了,觉得都随便吧,殊不知自己是最放不下的人。
时光在浑浑噩噩中,弹指一挥间过去好几年,直到伊黑小芭内的噩耗传来,他惊觉自己光顾沉溺在失意之中所疏忽的责任。不论是为父还是炎柱,他都失职了,失职的代价是全部由后辈替他顶上。就算他放弃了杀鬼,那牺牲的就是孩子们了。他自己的父亲在他小时候就已经牺牲,未及不惑之年,妻子病逝,再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杏寿郎和千寿郎了?年少的抱负和志向已经失去了光辉,尚留存在心里、真正有分量的,只有至亲。而把他们弃之不顾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啊。
当年杏寿郎出生,槙寿郎抱着第一个孩子,恨不得为他披荆斩棘,盼望孩子有一天会远远超越他。因为从小失去了父亲,槙寿郎曾发誓会一直陪伴自己的孩子,要为了孩子让世界更安全,为此兢兢业业地完成本职工作。然而他怎么会把誓言都忘记了?槙寿郎评价自己一生太失败,搞砸了所有事。他接受了事实,不再自怨自艾,只想补救。
“父亲,在小时候的我看来,你就是英雄。”杏寿郎不认同父亲自评的“失败”,“您并没有一事无成。您作为柱,已经履行过职责;炎之呼吸的意志,也已经传承给我了。您做得已经够了。炼狱一族的使命,就交给我吧!从今往后,请您看着我和千寿郎吧!”
儿子的宽容并不能让槙寿郎释怀,不过他眨着眼别过头,试图掩饰里面的泪光。他说:“你能有今天是你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需要死撑到底,尽力就好。千寿郎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以前他希望儿子继承衣钵,所以兴致勃勃地早早培养,如今又默默懊悔,唯恐杏寿郎与伊黑小芭内殊途同归。他已经不认为捐躯是荣耀了,却又对杏寿郎的决心无可奈何。槙寿郎太久没认真注视杏寿郎,发现他年轻的脸庞褪去了稚嫩,有一种与年纪不匹配、但与身份匹配的成熟稳重。
幸好接受了明日的邀请,幸好有来蝶屋,槙寿郎想。
杏寿郎也有同样的想法:“能和父亲这样交谈,我特别高兴!真的。”他一咧嘴露出两排牙齿,有一瞬间像小孩了,马上又恢复严肃,“和您聊过之后,我可以确定了,我现在在做的,就是想做的。伙伴死去,我也很痛心,很迷茫,可我还是希望能为活着的人做些什么。不是为了送死,我想和大家活下去,好好过日子,也没法对受到鬼的伤害的人坐视不理。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我希望您能知道,”
“我不后悔。”
父亲的目光在叹息,他的缄默是一种无奈的支持。再聊了几句老家的日常后,杏寿郎提议回去,父亲便随他回道场了。
他一进屋,与道场另一端,待在人群中的緑遥遥相望。越过嘈杂的人群,穿透喧嚣,忽视纷扰,见他和父亲回来后的第一眼,她的忧色和关切触达到他。他读懂了她询问的目光。待他绽放出安心与感激的笑容,她心领神会地微笑了,放下心来。
谢谢你。
不用谢。
无需只言片语,他们对彼此的眼神所蕴含的意思了然于胸。
(三)
岩柱修行之地,深山瀑布。
刺骨冰冷的山泉倾泻而下,万钧之力冲击着杏寿郎的颅顶和颈肩。起初他还要咬牙努力忍耐寒冷和压力大声诵经来集中精神,到了第四次滝行,他渐入佳境,可以尝试在全集中呼吸中冥想了。
浮现出斑纹的身体在瀑布的冲刷下,体温不减反增。全身化作熊熊大火,让他更集中;冰泉浇不灭热量,让他更沉着。两股矛盾的力量并没有对抗,而是维持了一种和谐微妙的平衡:摒弃杂念,在高昂激荡的心流之中逐渐澄澈空明。幻觉中,脑海升腾起“野火歌”的景象,蔓延的野火之海烧遍黑暗的世界,金红色浓烟豪烈地吞噬虚空,众多比萤火更加闪烁的火星飞旋上升,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指引他深入更幽微的境界。
他沉浸其中,十分享受。就算不是为了杀鬼,他也热爱修炼炎之呼吸。修炼过程不乏艰辛痛苦,却有着做别的事无法得到的奇妙畅快,令他上瘾,欲罢不能。尤其是为了维持斑纹,他在脑中提取、重映每一个致命时刻,胸腔涌起一股剧烈悸动上下波动,迅速扩散至全身。每次化险为夷,都是因为他选择了兴奋而非恐惧。他酷爱的就是这个时刻:相信自己能够创造奇迹的信心,和对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体验的兴奋。面对死亡的压力可叫人一败涂地,也可破茧成蝶,他永远期待结果是后者。在那个时刻到来前,他不会像个亡命的赌徒一样盲目随意,而是精密严谨地反复磨砺自己。
只有此时,他会期望这条修行之路没有尽头,期望自己没有极限。
(四)
无限城,上弦之壹战场。
“很好。”
在一场恶战的间隙,听说杏寿郎的目标也是“太阳”,黑死牟淡淡地赞许了他身为修炼之人的抱负与执着。“那么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你该……继续保持,炼狱。”
又一个危机时刻来了,杏寿郎面对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敌人。从前,那些操控花里胡哨的血鬼术的鬼固然危险,却没有一个能像黑死牟这样,使用人类的呼吸法来战斗。不是不懂得“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但对方是修炼呼吸法几百年的鬼,技艺已是杏寿郎难以望其项背的境界了。
——我的这一生,有可能与他比肩吗?
他有一瞬间动摇,想起猗窝座不止一次说过的话:年富力强的人类武者终会衰老死亡,鬼却可以无止境地追求强大。面前的上弦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为人时期必是剑士,很有可能是鬼杀队的剑士。时透无一郎已战死,不死川的弟弟也死了,悲鸣屿、不死川和他一样身负重伤,都到了苟延残喘的境地。那六只充满威慑力的鬼眼轮番将场上还活着的人打量一圈,最后停留在杏寿郎身上,低沉地说:“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你应该像你的祖先一样,学会一件事……那就是,审时度势。”
黑死牟暂时中止战斗,仿佛有意给他们喘息的时间,它缓缓讲起初代炎柱的往事。在久远古老的战国年代,有个青年为武艺天赋和天生黄发而自命不凡,相信自己不是寻常人。浮夸,鬼评价那个人,但的确有自负的资本。那个人的剑术能胜过许多精兵强将。只不过,那个人引以为豪的剑术在神之子面前相形见绌。他很受打击,又能很快振作起来请教学习,开创了与日之呼吸形似而神不同的炎之呼吸。黑死牟记不起初代的名字了。他本没有姓氏,后觉得“炼狱”这一招式名听起来最响亮,大家都以此为名号称呼他。久而久之,“炼狱”成了一族的姓,炎之呼吸也代代相传下去。黑死牟之所以还能记得这位故人,只因为他们本来都有共同的目标,那个人却在后来先放弃了,转头去培养后人。那些一起战斗过的初代柱,也只有炎柱没有去追杀叛变的月柱。到头来,还坚持在逐日之途求索的,还在苦苦仰望太阳光辉的,只剩黑死牟一个。
数百年间,它曾遇到过几位出自炼狱家族的炎柱。正如初代所愿,他们无一不继承了祖先的剑术与热忱的秉性,但无一人能超越前人的成就。与其把希望寄托后人,不如努力成就自己,时至今日,黑死牟依然坚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不过它承认,杏寿郎的出现说明初代的愿望实现了,确有后人超越了他,只不过离“太阳”还远着呢。于是黑死牟慷慨地邀请这位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变成鬼吧,这是实现梦想的唯一途径了。
杏寿郎的拒绝在上弦的意料之中,它平淡地表示有点惋惜,并打算杀死他以敬后辈和故人。杏寿郎这次拒绝时的心境与之前拒绝猗窝座不同,他不认同猗窝座的价值观,却能够理解黑死牟对极致的纯粹追求。不为了凌驾什么,只是想要超越,这份意念他完全不陌生,也很有吸引力。但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的“太阳”是和黑死牟一样的吗?
有个不速之客忽然跑进来打岔,抢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闯进来的上弦之贰喜庆得像是赴宴来迟的宾客,不等别人开口自己先张罗起来。当它举起手中之物展示给杏寿郎看的瞬间,像有一颗子弹崩进了他的脑中。
那是,緑的首级。
“你就是炼狱杏寿郎吧?听说鬼杀队的炎柱代代都是炼狱一族,她呼唤的应该就是你吧?你别难过,她已经去极乐之地啦,可她还有话想和你说。如果让那么努力的孩子带着遗憾去极乐,就太可怜了。我还是很体贴的,虽然这种事情由本人来说会更好,但你也知道没办法嘛,所以我决定代劳一下啦!她最后一句话就是想告诉你——”
“我爱你。”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我只爱你。”
她的眼神验证了鬼的话,爱而不得的守望一直在他身边。这目光到了生命的最后还在凝视想象中的他,终于传达到心意时,她已经不在了。
——她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太多记忆呼啸而过,杏寿郎被抽去了魂,震惊过度而纹丝不动。在疲惫中坚持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大概是其中某一部分随緑死去了的缘故。
“拿起你的刀来……炼狱。”黑死牟鞭策他行动,他无动于衷。上弦之壹继续说:“情爱分离何足惧,你有更重要的目标。你不也向往着……终极之道……”
——不,我跟你不一样。
“看来……你做不到。不管是你,还是初代炎柱,都一样……”鬼得出的答案和他相同。
——我的“太阳”是什么?我追求的不是力量,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消灭所有恶鬼,终结鬼的历史,保护人类?
他已经为了这个目标死了两次了。如果,为了这个“太阳”要舍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别人的性命呢?杏寿郎恍然大悟,他做不到像黑死牟抛弃一切,因为他有不能割舍的软肋。
——我最想要的不是凌驾众人的力量,也不是绝对的正义。要牺牲别人、牺牲她的路,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的逐日之途再也不可能一往无前了。
听见上弦之贰挑衅般的打嗝,死气沉沉的杏寿郎骤然暴怒,失去理智地朝罪魁祸首挥动最后一刀时也失去了生命。
(五)
神明大人啊,请赐予我重新来过的机会,为此我将献上我每一个明天。
让我踏出前进的时间川流,沿着历史逆行而上。
再一次。
緑,这次轮到我来守护你。
我会无畏地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