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上了年纪的章太后前往内殿午休。
众妃嫔却仍未能得闲,概因先皇后冥诞将至,陛下思念原配,特命宫中所有内命妇一道为沈皇后抄写经文以寄哀思。
阿玉自然无法幸免,只听王皇后无力地对她们笑道:“太子妃有孕在身,本宫叫宋嬷嬷送你休息,就由孙侧妃随本宫移步永清堂吧。”
严凤霄却是拒绝:“母后,儿臣还未有机会为先皇后寄托哀思,便让儿臣一同去吧,在一旁祷告也好。”
王皇后有些意外,轻咳一声后倒也默许:“好,太子妃纯孝,那本宫为太子妃安排一把椅子。”
永清堂是承安帝在沈皇后薨逝后专门修建的佛堂,恢弘不输凤仪宫,阿玉从前也曾遥遥望国一眼。
听闻内里供奉了无数长明灯,每一盏都是帝王对沈皇后的思念。
对于这种说辞,阿玉从前不敢在心中置喙分毫,如今却愈发觉得讽刺。
她被孙家人送入宫中的时候,正值沈皇后薨逝后不久。那会儿不知因何缘故,宫女太监迎来一波大换血,阿玉就在那批新人当中。
刚入宫时,尚未被废的郑贵妃圣宠还未断,甚至是继后最炙手可热的人选。新人们都想着若能得了侍奉郑贵妃的差事,也算是奴生无憾了。
任谁能想到,那也是郑贵妃人生中最后风光的一个月。
几乎是毫无缘由的,至少对当时的阿玉而言是如此。郑家被抄,紧接着郑贵妃迎来褫夺位分、打入冷宫。
而阿玉也十分荣幸地,得到了最开始被旁人趋之若鹜,后来又避之不及的侍奉郑贵妃的差事。
冷宫中杂草丛生,老鼠与蟑螂四窜。
饭是馊的,水是臭的,连负责给她送餐食的阿玉瞧着都无法忍受。
起初,郑贵妃还会扒住接餐食的小窗,整张脸印刻在上面,神色凌乱地说些诸如“皇上救救臣妾”之类的哀求。后来她逐渐变得麻木,如冷宫中无人打理的枝叶般枯萎下去。
再不久之后,沈皇后丧期堪堪满了一年,承安帝迎娶现任的王皇后入宫,选秀也接踵而至。而阿玉有幸遇见文葭,离开冷宫,此后再不知郑贵妃的境遇。一代宠妃,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若说承安帝真的爱重沈皇后,便不会在沈皇后活着时宠爱郑贵妃,可若说承安帝真爱郑贵妃,打入冷宫则是最好的反驳。
随后妃的大部队来到永清堂,阿玉跪坐在严凤霄身旁的蒲团上,分得不少经书。
永清堂中庄严肃穆,梵香萦绕,堂中所有妃嫔皆神情木讷,跪姿依然笔直,却仿佛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
阿玉人在其中,只觉压抑感扑面而来。
是了,这便是她心底最恐惧的场景,所以自入宫后的每一天,哪怕从前在宫外无处寄托,也做梦都想早日逃出生天。
直至落日余晖洒落至窗沿,阿玉才停下手中的笔。
王皇后御下公平公正,每人分得的经书数量都差不多,宫中妃嫔大多都是识过字的,停下的步调也相近。
“好了,今日的经书抄完,咱们又该去太微宫请安了。”待所有人都停下笔墨,王皇后也放下笔,半是叹息道。
闻言众妃嫔面上显然愈发沉重,目睹过上午那遭,阿玉也不禁心有戚戚。
永清堂中只有她们,终于有年纪稍小的宫妃忍不住开口:“皇后娘娘,连太子妃都与臣妾等一路同行,宜妃凭什么能躲懒?”
“住口,陛下的安排岂能由你置喙?”王皇后肃容驳斥,却无治罪的意思。
作为众妃之首的梁贵妃亦适时开口,声音格外清冷:“芳贵人,这话也就在咱们这里发发牢骚,皇后娘娘也是为你好。”
“是。”芳贵人知道自己逾矩,低下脑袋。
不过是极短的一道小插曲,将抄好的经书依次奉入佛龛,众人再度浩浩荡荡地回到太微宫,给承安帝与章太后请安。
***
等一切折腾完,用完晚膳,雾蒙蒙的夜空中已然升起圆月。
原本王皇后替阿玉与严凤霄分别准备了两间宫室,可耐不住严凤霄一副偏要阿玉在身侧伺候的模样,章太后在上座乐意见此,王皇后只能摆摆手随严凤霄去。
随行的应绮与阿梧阿慧一日未能在她们身边侍奉,一早就被安排在原定的宫室内等她们。
现下改变住所,她们一起行动,将阿玉为数不多的包袱转移至严凤霄的暖阁。
荒诞又劳累的一天过去,阿玉久违地又跪又站这么久,只觉身心俱疲,将包袱放下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打量着窗外,凑近严凤霄极其小声地问:“娘娘,现在可方便说话?”
严凤霄紧绷了整天,闻言不禁掩口笑起来,她觉得阿玉实在是太可爱了,先道了声:“可。”
而后她伸手拍拍阿玉的肩膀,半是歉疚半是安抚道:“阿玉不笨,你最聪明了。”
阿玉意识到她是在说白天的事,当即摇摇头:“娘娘,妾身不介意的,妾身知道您是想护着妾身。”
“私下里就不要用敬语了,我累你也累。”严凤霄笑道,又拍了拍阿玉的肩。
“娘娘,西北长大的姑娘都像您一样吗?”阿玉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西北别的姑娘都叫我阿凤,”严凤霄笑容一转,严肃道:“刚刚还那般听话,怎么现在学会阳奉阴违了?”
阿玉张了张口,自觉理亏,在她威严的目光下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阿凤?”
“哎,这就对了。”严凤霄重新扬起唇角。
眼前人生动的面貌令阿玉仿佛忘却了今日永清堂中的压抑,阿玉想,阿凤真是谜一般的女子。
“好了,咱们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严凤霄说道。
“阿,阿凤,明日真的要让娘娘们,学习西北将士?”阿玉吞吞吐吐地问。
“如果要你选,你是更想在陛下面前以折辱的姿态献艺,还是习武强身健体?”严凤霄反问。
阿玉迟疑:“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知道。阿凤,你说的扎马步?举石锁?真的能强身健体?”
严凤霄肯定地点头,继而弯起眉眼:“若不能强身健体,你说西北将士练了作甚?”
“是哦……”阿玉仍然有些迷茫,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不过,前些日子学骑马,我很喜欢。”
“阿玉,有男女大防在,杏林很少钻研妇人的病痛,同样一场风寒下来,女子病逝的可能要远远胜过男子。是以女子更需要一副强健的体魄。”严凤霄郑重道,神情凝重。
严凤霄说的是事实,阿玉有些怅然:“是啊,有时候月事不准,也不知问谁。贸然请太医,总怕是小题大做。”
“小问题一旦耽搁,就要成为大问题,”严凤霄抚上隆起的腹部,眸光闪烁起来:“你先去沐浴吧,我夜里要起夜,睡外面。”
阿玉望着暖阁寝殿中宽敞的拔步床,点头应下。
***
翌日清早,阿玉与严凤霄皆提前起身,预备多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晨昏定省都是要女子空着肚子去,可无人看着,亏着谁都不能亏着自己,阿玉与严凤霄都是这么觉得的。
昨夜严凤霄半夜饿了,特意让阿梧从御膳房多顺了些点心,剩下许多,刚好够她们分食。
吃着吃着,忽而有一名眼生的太监手持扫帚在外求见:“奴才见过太子妃与侧妃,奴才是负责暖阁扫洒的小余子。”
阿玉觉得不对劲,犹疑地望向严凤霄,严凤霄给她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淡淡开口:“进来吧,一会顺道将食盒处理了。”
“是。”易容成赵延身边小余子的卫风低头恭顺地进来。
卫风一步步走近她们,严凤霄注意着他脚下的步子,双眸微眯,心中警惕渐盛。
“赵延派你来的?”严凤霄倏地起身,擒住他的臂弯,继而将其扭转着背过身来压至桌上。
她的速度过快,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老练,阿玉甚至来不及错愕。
卫风也未料到严凤霄会突然发难,半张脸被压在桌上,闷声道:“娘娘,属下卫风。”
认出他原本的声音,严凤霄松开手,有些怅然道:“是你啊。”
“娘娘,属下卫风,殿下命属下时刻保护您。”卫风对阿玉行了一礼,恭敬道。
接着他又对严凤霄行礼,并从袖口取出一字条:“娘娘,这是殿下传至宫中的密信。”
这是军中飞鸽传书专用的字条,严凤霄凛神打开,只见上面写了短短十个小字:齐国意在曲城,宫中有内应。
阿玉不认得这种纸,还以为是裴臻专门寄给严凤霄的信,守礼地避开眼神。
严凤霄却瞥了眼卫风,而后直接将字条展露给阿玉:“或许这次真的要变天了。”
“娘娘这不太好吧?什么?”看清字条上的字,饶是对战场半点不通,阿玉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走吧,我们也该练‘兵’了。”见她看完,严凤霄将纸条递还给卫风,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