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法非常熟练,处理得干净利索。尽管这个伤口并不小,普通人看了都会心有余悸,但他仿佛对该程度的外伤司空见惯,从头至尾气息都维持在稳定数值,也很有分寸感地没有多问一句话,反而是对方表情愈来愈严肃。
结束后宋不周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
“哥哥是不是有点厉害?”
金发帅哥没有回应。
宋不周叹口气,盯着外面被强风吹歪的草木,心里一阵凌乱,风平浪静两个月了偏偏今天这么恶劣,再看眼前的人抱膝垂头,乱糟糟的发型像是被雨淋湿的负伤小狗。
他于心不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今晚可以留下来。
紧接着两人对视,纯黑色与淡金色的瞳孔互相碰撞,陷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安静状态。
药膏的清苦味道消散大半,宋不周开始反思自己刚刚的表现,在他开口企图撤回草率的决定时,少年伸手将人抱住,然后像是早就计划好那样溜到旁边。
竹藤躺椅上面刚好有颈枕与毛毯,足够收留流浪小狗一个夜晚。
窗外乌云密布,骤雨倾泻而下。青苔房子老旧隔音差,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顺着楼梯从躺椅传到宋不周耳朵里。
“柳烬。”他拉开门。
“嗯?宋先……咳咳,怎么了?”
“……上来。”
说完就后悔了,但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像鸵鸟一样将半个头埋进被子,闭上眼睛,听到楼梯嘎吱声,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后感觉到那人安安静静收拾好一切后窝在地上陷入熟睡。
风力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宋不周悄悄睁眼,望着墙上朦胧摇晃的影子,忽然想起来算上第一次的大雨相识,自己已经跟这位广义上脱离陌生关系的男孩共处过两夜。
等等,他是阴天娃娃吗?
宋不周带着好奇轻轻转身看向地铺上熟睡的人,浅金色的头发更衬出皮肤白皙,同样颜色的睫毛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像书中所写的混血王子,有种超出年龄的张力,完全符合客观的一见倾心对象。
但是自己,算了。
外面路灯扛不住恶劣天气的摧残接连暗下,屋子里彻底陷入漆黑。
严重的失眠症被风卷走,宋不周感觉自己变得透明,思绪忽远忽近间眼皮越来越沉,心里还无意识念叨着转天一定记得提醒少年出门看天气预报……
直到床上的人平躺着陷入深层梦境。
地铺上侧躺的人才睁开装睡的眼睛。
-
一周过去。
书店老板伸了个懒腰听到过路人口中的雷电预警后若有所思,但很快就笑着回神,继续在摊开的本子上做摘抄工作。
——我没有那种幸运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的所做所感,都像一个不相信明天的人,把每一天视为最后一日①。
——我别无所求,只想被阳光晒透。我渴望成熟。准备死去,准备好重生①。
记录孤独的记事本被孤独本身合上。
宋不周扫过昏暗静谧的书店,犹如世界末日的灰色天空下,人在安全的室内更有种安稳舒适的感觉。
在暴风雷电赶来前,他将悬挂的晴天娃娃摘了下来,邻居阿姨的手工礼物被小心翼翼收放妥当。
实话实说,浑身上下贴满了玄学标签的人是不愿相信这些东西的,但当刚刚推上抽屉就听到敲门声,起身,走上三级台阶,转身,紧接着看到熟悉的金毛小狗时……
他愣住了。
并且确信,这家伙不是出门不看天气预报,是专门挑选特殊天气才上岛。
少年面色惨白,指了指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手腕,可怜兮兮,好像完全失去了力气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不是吧,长这么高又被打了?
宋不周的包扎步骤同上次如出一辙,嘴里也依旧什么都没问。
陆地上的少年频频带伤逃到岛上,这可比单纯小范围内离家出走的夏洛严重得多。倾诉倾听什么的先放一边,总这样不是办法,他没有精力玩陪伴游戏也觉得有必要和人拉开距离,于是冷脸伸出三根手指。
“事不过三,我这不是医院。”
柳烬默不作声,宋不周拿他没办法,收拾好医药箱回到工作台前继续做无聊的阅读理解,余光瞥见少年委屈的表情,皱起眉头默念三遍与己无关,低头又正好看到书里写着假真真假……
不、不会吧。
这么好看的孩子还需要用苦肉计吗。
又过了一周,宋不周才意识到自己被粘上了。
预报里说这次是年内最危险的特大暴雨,他回忆起上次的惨状,抓紧时间跑去为流浪猫狗之家加固了几层木板。
回家路上又在狂风中救下一只被卡进单车的灰色小狗,毛绒绒一团瑟缩进自己怀里赶都赶不走,他无奈将小东西抱得稳了些,转身走过拱桥后看到有个人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面朝书店。
为了看得清楚些,宋不周在逆风里眯起眼睛。
那个人除了头发和衣摆凌乱浮动,其余仿佛雕塑般定在原地,直到呼吸的白雾散去,他不慌不忙地抬手用钥匙欲要划开伤口,丝毫没有犹豫,淡漠的表情仿佛失去痛觉。
“疯了吗!!”
宋不周快步上前,所幸阻止得足够及时,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很少生气,温白开永远不温不火,但这个时候是真的怒然挂相,最憋屈的是有理由但又不充分,他没有立场教育一位称不上熟悉的人,可一想到前几次都是故意为之真的是完全无法理解,来书店玩又不是一定要挂彩才会被允许的事,这家伙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对方也在震惊里还没回过神:“宋……”
灰狗极有眼色地溜之大吉。
宋不周不想思考也什么都不想听,闷头回到青苔将一路尾随的人关在门外,拉上窗帘一点缝隙都不留,打开台灯,潦草写完日记,关上台灯,浑身无力索性爬在桌子上心浮气躁地闭上眼睛。
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了。
意识从朦胧到清晰,他用又酸又麻的手揉了揉眼皮,头重脚轻,不太稳当地站起来瞥见门口的位置有团执拗的阴影。
由于视线模糊,一时间分不清是脑子有问题的人类还是流浪小动物。
还是……会说人话的小动物。
“不要丢掉我。”
柳烬抬头看向推开门后站在门槛之外的人,确认不是幻觉,金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他,好像在凭空勾描轮廓将图案死死印进颅骨。
宋不周攥了攥拳,强行镇定下来,心中说服自己没必要跟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未成年发脾气,何况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孩子的心理不太正常……
他抬头看了看滚雷的天幕,将自己唯一的雨伞递出去,转身准备回屋。
却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箍住。
柳烬站起身左手撑在门上,整条右臂将人环抱,扣紧。
宋不周猝不及防间后背抵在少年的胸膛,进退两难,被迫感受呼吸起伏,感受他低下了头柔软的发梢扫过耳廓,颤抖着埋头,好像在经历最恐惧的事情。
心软,还是习惯。
都挺可怕的。
理性的天平不再公正,动弹不得的人放弃刻薄后选择长舒一口气掩盖心跳。
“进来吧。”
他又补充:“别再弄伤自己,我喜欢健康的小狗。”
/
“现在还喜欢吗?”
记忆中的小狗早就长成了狼,处事方面更加游刃有余,只是心理层面不知该说有在好转还是更善于隐藏。
“我每天坚持健身,食谱都有专业人士调配顿顿营养均衡,除疤手术几年前出道时就做得非常顺利,你也亲眼见识过了,我现在的健康状态绝对能长命百岁。”
嗯,这个人该送去和夏洛一起说脱口秀。
为了逃避“喜欢不喜欢”的敏感话题,宋不周煞有其事地闷头收拾桌子,而旁边外表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挽起袖子伸出手,自觉拦下所有收尾工作。
“准许我挂上正式的牌子,你每天都可以享受这种待遇。”
宋不周欲言又止,指了指窗外桥头。
淡淡留下一句:“记得垃圾分类。”
得到毫不油腻的wink回应,他笑了笑坐在桌前享受多出来的闲暇时间。
听着海浪的声音,随意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他经常这样做,晚上无聊的时候会盲选阅读对象,青苔书店的三层是后备库房,里面堆满了书,在十一年前停止进货后来回来去已经换过四轮了。
实话实说,宋不周觉得自己到死之前都不一定能把这些书完整看过一遍。
可能?有点遗憾。
他忽然改变想法将书合上,拉开抽屉并从中取出一个信封,在台灯的昏黄灯光下眯起眼看信件内容。
在拥有手机之前为了维持书店诸多花销所接触的兼职工作都是通过书信往来,他说拒绝面谈,好像陆地上的人对这种不真诚的模式早已习惯,没有过多拉扯,一轮过后就有不少迷恋于丧系文学的杂志社蜂拥而至。
不过在步入29岁后,他需要筹备的事情不算多,但没心情也没必要继续为钱工作,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处理信件了。
诸多问候挽留的信件下难得有新的出版社发来约稿,奖金非常丰厚,主题是“Warm Winter(温暖的冬季)”。
宋不周表情毫无波澜地将信纸塞回信封,他可以硬着头皮写春天、夏天、秋天,唯独冬天他实在是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传统信件暂时放在旁边,科技化简讯接连传来,他拿起手机看到自己仅有的三个联系人,其中两个头像旁边都出现了红色点点。
点进去能看到秦大医生发来的两份养生文档一条烹饪链接,以及夏洛的八卦追击,“怎么样?”“哪个步骤了?”“趁这个机会将关系确认清楚吧。”“哇,两个小时了居然还没有回复!”“有人沉迷温柔乡不理糟糠之妻了”。
这词不是这样用的……
或许是被信息内容影响,宋不周托着下巴朝外面望去,粉紫色的路灯下有人在认真做垃圾分类,男人身高腿长,家居服也没能削弱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和柳烬的关系禁不起思考,任何一方动了真心都是麻烦事。
解决这个麻烦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远离后渐渐遗忘,天气预报后离岛的船增加了两个时间段,今日最后一班的船票现在还来得及购买,如果……
“嗯?”宋不周思路被切断,接起电话。
“在看我吗。”
“没有。”
“转正可以每天都看到哦~”
“……退订。”
电话意料之中无情挂断,柳烬被最后两个字逗笑,心情不错地刷了刷未读消息,为社长针对合作商的事宜提出善意的建议之后,继续回复心理医生的留言。
【柳先生,明天晚上的时间已经预留出来了。如果您正在推进那个想法,我诚心希望明晚可以放假。】
【会如你所愿的。】
在17岁的某次心理咨询过程中,知名心理师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到宋不周的存在,并且巧妙地让被咨询者主动开了口。
事实是,心理师都没想到眼前的少年在讲起心上人时是那么……正常。显然一副陷入爱情中无法自拔的模样。
而爱情是很重要的情绪。
在女人惊喜于这一点时,柳烬继续眉飞色舞地讲出自己打算将人永远关在自己身边的伟大计划,让她笑容凝固在脸上,意识到过犹不及的危险。
加上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个人创伤,眼前的少年就像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行走炸弹,或多或少都会对他人造成破坏性影响。
为了将这段扭曲的感情引上正途,咨询时间连续好几次变成战略重组会议。
柳烬深呼吸调整情绪并在心中复习计划的最终版本,收起手机,朝青苔门口漫步。
“在看什么?”
宋不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的,慌张了一瞬。柳烬的视力很好,一下子看到信封上的出版社名字,马上夺过来仔细确认。
“他们一直给你寄信吗?”他问。
“没有,”宋不周道,“第一次收到,怎么了?这出版社跟你有仇啊。”
“嗯。”
“嗯?”
“深仇大恨。”
宋不周眨巴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