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睡下没多久,夜色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盏幽幽灯火飘进院中,林姨娘由曼菊引着,捧着脉案悄然进屋。
“周姐姐,夫人可好些了?”
她跟埋头做针线的周姨娘打了招呼,声儿轻极了。
“还总说梦话,也不知遇了什么... ...不过这两天我一直守着,倒没那么不安稳了。”
“只是不太听劝,白日里也打着精神要看账,能去院子里走走。”
周姨娘给她让了座,叹了口气,望一眼里屋刚睡下的柳枝,也压低了声儿,撂下绣绷,从笸箩里头分线。
“你那一位呢?可好些了,我听着你们最近也忙得厉害。”
这说的是洛晚荷了,相处久了,两个年长的姨娘,也自然把柳枝跟洛晚荷两个当姐俩看。
“那姑娘也是可怜见儿的,成天脚不沾地,手不离书,还放不下心,什么都不错眼珠地盯着,还好蒲稍儿力气大,也帮着干了不少活。”
这几天里,林姨娘给洛晚荷把过脉,也抓了方子喝着,却迟迟不见她气色好起来。
“这阵子我听她夜里惊醒了三回,梦里还念着沈家那孩子的伤,这姊妹俩症状倒相仿,都是忧思伤脾。”
林姨娘坐在对面,双手撑起线,好方便周姨娘捯饬。
“这么轻的年纪,怎么都害了这种病,光衫子就补了三回,这么着可不行。”
周姨娘唉了一声,眉目映在烛火里。
“小女儿家的心事多,年纪长些就好了... ...”
二人怕再吵着柳枝,再不言语,悄没声息地理完了线,屋里只余下药吊子咕嘟声。
周姨娘收拾好针线,从笸箩底下摸出一枚此前洛晚荷托她修补络子的小香囊。
这香囊针脚不精细,是沈家逃难的婶子送洛晚荷的,里头装着沈玉郎送的安神香。
“林妹子,我倒有个想头... ...你随我来。”
周姨娘把那络子搁在手里掂了掂,扯了林姨娘袖口,将她引到自个儿住的侧房。
檐角铜铃被夜风撞出碎玉声,林姨娘跟周姨娘绕进房中,嘀咕了一阵儿,翌日清晨,一封“辛夷书生”落款的信,就递到了沈玉郎西街的宅院上。
八月十三晨,洛晚荷刚刚起身,沈家那个逃荒少年,小五儿,就叩开了角门。
“菩萨姐姐,沈大哥说他也预备着明年赶考,要跟您换书瞧。”
他足上痂壳还未褪尽,脚踝却已不见溃烂,朝洛晚荷咧嘴一乐,耳根子还透着红,想来恢复得不错。
此前他们一大家子逃难,洛晚荷也没少帮忙,还专门帮他家找过郎中,送了不少东西过去,是以几个小儿都唤她“菩萨姐姐”。
“好... ...多谢沈大哥,也辛苦你跑这一趟。”
洛晚荷现在听这称呼,还有点儿面红,打量着周围没人,才笑道。
不过,沈玉郎竟要科考?
洛晚荷一愣,按下纳罕,倒没多问,掏出十几枚大钱放在他掌心,和善笑笑。
“菩萨姐姐,我在内城找了送货的活儿,往后每三天过来一趟,有什么要带的,给我就成!”
“行,不过你先别忙着走。”
洛晚荷瞧着天色,叫他在条凳上先坐了,回身转进门房,拎了件蓑衣出来,又拎出一小包零嘴点心给他。
“慢点跑,跟小六子他们分着吃。”
“多谢姐姐!”
小五儿朝她躬身行了个礼,也不腼腆,接过东西,咧嘴一乐,又把那蓑衣抖落开,麻利披上,踏着芒鞋,登登跑远了。
洛晚荷瞧他背影,嘴角上扬,回到院里打开包裹,只见里头是一家老少凑的土产,洗得干净极了,拿布裹得紧实。
下头叠了几册做了满满批注的书卷,另有个竹丝编的小香球,里头盛放着安神的香料。
这香球用料简陋,手艺细致,一看就是沈玉郎的作风。
竹球转动时,露出夹层中稚子的涂鸦。
两个带儒巾的小人儿叉腰站在书山上,山下跪着个穿官服的胖老鼠。
洛晚荷噗嗤笑出声,却见那涂鸦后头是沈玉郎的隽秀字迹。
“砺石补天裂,移山浚九川。不求麟阁像,愿作济川船。”
她眼神动了动,把香球悬在案边,托腮拨弄着。
香球转到第三圈,庭前芭蕉叶忽地一颤。
初时只是两三滴敲在瓦当,转眼便成银线密织。
雨珠顺着房檐滚落,远处角门边上,庄子送货的车马在青石板上碾出粼粼水光,车辕挂的篓子晃荡。
她想,她不必再问沈玉郎为何要科考了。
没多一会儿,又有人请她去瞧拜月坛,再给宴上祭诵的《中秋赋》润色。
洛晚荷披上遮雨的油布斗篷,行过曲折回廊,沿途见廊下又小厮踩着竹梯挂琉璃灯。
行时雨歇,风一过,满庭碎光与甜香乱坠。
她细瞧才发觉,灯下大红的流苏竟使金线混编了桂花瓣子进去。
府中腾了间跨院,放中秋宴的物件儿,院中搁了好几个盛水的木盆,专让活蟹吐沙用。
这场雨下得急,走得也急,几个仆妇已将院中的水扫得很净了
洛晚荷远远瞧着那院中人来往热闹,连孀居简出的三房夫人何氏都换了身曙红金丝褙子,跟林姨娘对坐在廊下调香。
方妈妈跟花枝正举着犀角柄的水晶凸镜儿验蟹脐,蒲稍拎着壶,朝盆中添水。
陆柔这几日休沐,正叫湛卢两人搬景泰蓝大缸进院,里头新培的菊花打着青苞。
洛晚荷走得近了,听着花枝惊呼:“咦?这蟹怎么少了两对螯?”
“应是陆柔那猞狸干的吧,这几天总见它在灶上转悠。”
柳枝从朱漆廊柱后头探头出来,瞧了尴尬挠头的蒲稍一眼,又手里是中秋器物的单子,悠悠笑道。
柳枝知道她们忙得厉害,没躺几天,就撑着身子下了床。
她精神已好多了,倚着门框轻笑,随口把黑锅给陆柔养的胖猞狸扣上。
“去你的,我们大宝吃过见过,才看不上那两只蟹。”
陆柔听这话,瞪了柳枝一眼,随手把扒拉蟹盆的胖猞狸拎远了点。
“哦,昨儿三更天,我模糊瞧见有个圆咕隆咚的影儿在月洞门啃蟹脚呢——”
柳枝在廊下坐了,逗懒洋洋的白鹦哥说吉祥话。
“那么胖的影,府里也没旁的了——”
“大宝儿哪胖了,再说了,人家还小呢,吃点蟹脚怎么了!我再抓给你两只就是了。”
陆柔劲儿大,把足足半人高的圆壮猞狸拎在怀里揉着。
柳枝说到“月洞门”时,洛晚荷正拎着蟹篓,从月洞门外转进来,众人见这场景,笑成一团,还是曼菊出来扶了洛晚荷进院。
“这么热闹,可是又有了新鲜事?快让我也听听。”
洛晚荷跟她们一起笑,将蟹篓递给花枝,挠挠陆柔怀里的胖猞狸后颈,径自走到林姨娘身边,瞧她们调香。
“姑娘吉祥,太太吉祥,吉祥,吉祥。”
她在廊下一站,对柳枝爱答不理的鹦哥倒开了口。
“得,这鹦哥也只认你这个美人儿,懒得理我。”
柳枝敲敲鹦哥的喙,接过洛晚荷递来的宾客名录翻着。
“你们瞧瞧,咱们夫人越发油嘴滑舌了,过了这么些日子,还跟柔姐儿拌嘴呢。”
“就是,她哪有一点长辈的样子。”
青铜饕餮纹拜月坛边上的陆柔耳力灵得很,听着这话,探出头来。
她拍拍怀里猞狸的后颈,鼻子里哼一声儿,朝柳枝翻个白眼,柳枝那边,也悄没声息地瞪了陆柔一眼。
“姑娘,你还不晓得夫人和小姐,每天都这样。”
林姨娘失笑,却也不管她们,挽了洛晚荷的手,给她让进屋里。
“这一篇宴上要念的赋,形儿已敲定,不过,还得请姑娘过目一遍。”
《中秋赋》初稿早就写成了,铺在屋内的花案上。
洛晚荷跟林姨娘向来有诗赋应答,她扫一眼纸上清丽行文,就知道这是林姨娘的手笔。
“月魄初升,桂霭浮金阙之影,露华新染,臼杵捣玉宇之霜... ...”
林望春人如其名,向来最谦和周到,玲珑柔婉,也懂得不动声色地调理人。
无论脾气多差的人,都说不出她一句不好,其人文章闲适,读着口齿生香。
洛晚荷坐下提笔校对,却越发觉得,这字迹和行文都熟悉得很。
林姨娘的行文,辛夷书生的话本,在她脑中过了一遍,竟越发重合起来。
洛晚荷就着半开的窗望向院中,林姨娘正仔细装着宴上分给宾客的月魄香囊,投下玉兰似的一道袅娜剪影。
听着窗外环佩轻响,洛晚荷忽地一笑。
看起来,书斋的事儿,也寻到可托之人了。
这一整天忙下来,她再回到小书阁,心头竟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她正点灯预备温书时,却见沈玉郎批过的《禹贡锥指》中,掉出一枚叠好的方胜。
粗麻纸慢慢摊开,上头几句话散着草香。
“青灯易蚀目,冰簟宜加餐。他日济川楫,尚需同舟力。伏惟珍摄。”
她指尖抚过上头的墨痕,忽觉腕间一轻。
原是她腕上缠了月余未换的沉香木念珠断了,骨碌碌滑落案头。
她又拎起那小小的香球,瞧着里头两个威风凛凛叉着腰的小人儿,研开了墨,取了张花笺写道:
“两厢珍重,以盼同舟。”
檀木珠上的菩萨慈眉善目,香球渗出幽幽温柔的草木气,窗外漏进一缕月光,院中雨打的落花细碎,铺出点点繁英。
对面林姨娘的小药房里,一两丝苦香混着湿漉漉的晚风中,绕在她面上。
洛晚荷鼻翼微酸,闭了闭眼,终于任浓重的倦意卷过全身。
这一晚,她屋中早早熄了灯。
而柳枝的碧霄庭里,来了重伤初愈的陆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