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C国民众迎来了本地城市的第四届选举,由于选举结果通常在5月中旬公布,于是为了女性民众的选票,e市发挥首都优势,率先将公布时间定在母亲节。
在e市市民的翘首以盼中,民主党候选人以52%的绝对优势胜选。依照惯例,当选者须上台宣誓。
默念着已经滚瓜烂熟的誓词,华振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到誓台前,抬手握拳道:“宣誓!作为市长,我将遵守宪法,保卫国家,诚实地履行职务,努力增进本市的文化发展与市民福利。为了……”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谈吐风雅,处变不惊。在许多人眼里,这个农村出身的市长比许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员更像名门之后。
“呜呜呜……”
“谢谢大家的信任与支持。请多多提问。”在一片哭声中,华振顺利完成宣誓,郑重鞠躬。
在场的记者皆是耳聪目明的人,自然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就在“宣誓”二字出口没多久,几阵诡异的哭声陆续传来,声量不大却十分抓耳,几乎将华振的思绪打乱。幸好准备足够充足,否则这么重要的场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些暗中排挤的力量一定会借此化为光明正大的霸凌。
愤怒之下,还不待记者提问,华振就示意秘书派人去了解情况。
原来,哭声来自一个艺人的粉丝,艺人名叫江善,是男子团体BIG DIPPER的成员,也是e市当前的宣传大使。6天前,因为法忍受网暴而自杀。失去偶像的粉丝无法接受现实,于是汇聚在对江善而言意义重大的地方互诉衷肠。
华振脚下的讲台正是江善与前任市长一同剪彩的地方。而这次竞选中对华振威胁最大的人,又刚好是前任市长的学生。
过于简单的设计令华振分不清是愚蠢的阴谋还是披着直白外壳的反间计,总归前任市长桃李满天下,另一个学生已经是下一任首相的热门候选人,肯定不能得罪。怪江善吧?跟一个死人置气有什么意思?找粉丝就更可笑了,一个喜欢年轻爱豆的群体能有多大年纪?难道要挨个通知家长?
更何况,在权利机器眼中,艺人的社会责任就是吸引话题度,以“文化立国”为口号的C国尤其如此。平时用艺人的新闻转移民众对政商丑闻的注意力,现在也只能乖乖接受反噬。
思来想去,华振只能咽下这口气,化明察为暗访。至于江善乃至所属团体本该立即被遗忘,但女儿的私藏品还是让他认识了一切。
巅峰时期的BIG DIPPER仅本土就有153万付费会员,在一个8000万人口的国度里,这个体量的团体通常拥有强大的国民度。所以,为江善哀悼团体很快遍布e市,其中,以江善下葬的殡仪馆最为浩大。
殡仪馆外,一眼望不到头的粉丝坐在地上鬼哭狼嚎;殡仪馆内,江善的寡母、女友、同司艺人亦红肿着眼睛。他们多少都明白这个22岁的生命因何陨落。圈外人为之惋惜,圈内人鞠一把泪的同时也在担心自己会否步其后尘。
“都怪我都怪我!!!那通电话我如果接了,善哥一定不会躺在这里,我不会让他躺在这里呜呜呜……”队友沈呈儒早已哭成泪人,谁能想到,“死前最后一通电话”会发生在现实?
“别这样呈儒,其实接与不接都……阿善明显去意已决,打电话也不过是为了与我们告别。”面对沈呈儒的自责,队长张延辉忙蹲下-身开导,稳重可靠的样子好似一根定海神针,仿佛只要他在,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稳如泰山。来宾见此,不禁交口称赞。
在一声声的称赞中,张延辉几乎忘了,定海神针只是画皮,皮下不过是一个被事业变故折磨的体无完肤的大学生。
当然,良好的身体机能往往附带着优质的纠错能力,23岁正是巅峰中巅峰。因此,真实的面目总会浮上表面。每到这个时候,张延辉就会躲入卫生间,试图发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
可真要释放出来时,理智又会让张延辉克制自己,最后依然绷着肌肉回到众人视野。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被选上练习生的那一晚、进入出道组的那一刻、确定出道的那一天,还有无数个打破记录的日日夜夜,张延辉太清楚放纵泪腺的后果了,轻则浑身发麻,重则全身抽搐,这样的状态是无法办事的,届时,这场葬礼的果实会自动为沈呈儒所有。
想到这个结果,张延辉更加卖力的穿梭于江母、沈呈儒与来宾之间,试图忘掉自己的一切感受。
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到凌晨,借着来宾入眠,憋闷已久的情绪才得以充分宣泄。
虽然身体还是不可避免的发麻,但气血流通的感觉实在是畅快。迈着轻松的步伐,张延辉走出接待室,却在走廊的拐弯处,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
一瞬间,流通的气血迅速凝固,双手下意识的握成双拳。
“韩央?”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现状以及想要的结果,张延辉还是压下挥拳的冲动,直面那个最不愿意看见的背影。
“延……”韩央应声转身,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对方的状态吓了一跳。
原本健康的小麦皮变得暗沉又蜡黄,配上油头油脸和还未刮掉的胡渣,韩央眼前一花,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10年前。那时,张延辉为了追求梦想,会在练习之余以工地为业、以水泥管为家,那种被生活磨练的憔悴与现在的衰败感几乎吻和。
“你来干什么?”与对方感慨的神情相反,张延辉的眼中透着淡淡的幸灾乐祸。当年的天使脸蛋和雕塑肌肉占据可多少风流?再看看如今,面部是干硬如尸的,身躯是瘦骨嶙峋的,皮肤也泛着很难看的青白,全无往日的灿然生光。这幅模样要是曝光出来,估计会大规模掉粉吧。
张延辉的语气是显而易见的难听,且颇有先声夺人之势。尽管韩央不免伤感,却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开口道:“来看阿善,不可以吗?”
一句反问,无形中回到了清白坦荡的位置上,倒显得对方无理取闹。
“你凭……”
“想跟我说话可以,但别在这里!”知道来宾多半不待见自己,为了不扰乱前队友的葬礼,韩央指向通往天台的楼梯口。
一个重情重义的好队长是不能容忍队友的葬礼有任何瑕疵的,更别提成为瑕疵。为了大局,张延辉只能接受韩央的提议,只是每踏一步,眼中的寒芒与怨恨就会增加一分。
“忘恩负义的背叛者!你有什么资格来看阿善?”才打开天台的大门,韩央的衣领就被一股不受控的力量揪住。幸好张延辉还在乎几分薄面,没几秒就松开了对方的衣领。
“背叛者?”心中的推断终于被证实,韩央再也无法阻止眼泪流出,只得低下头,用刘海遮挡濡湿的眼眶。
原来,不只是公司挑拨啊!难怪怎么发消息都不回,还在节目上说没有收到消息。
想到当时在记者会上的窘迫,韩央果断收起眼泪,抬头冷笑道:“当初我们从法院出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怎么?才两年就被变成这样了?”
“两年?”好似被戳中了敏感点,张延辉面部开始抽搐,分贝也随之提高:“你知道这两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因为你们贪财违约,我们活动被抵制,出个门儿都要被指着鼻子骂胆小鬼!要不是TXN及时回心转意,我磕头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而且阿善他……他就是因为帮你们说话才会被取消活动,公司甚至打算把他雪藏到合约结束,他肯定是知道什么了,才会……”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想说阿善的死还有你们的倒霉事都是拜那场官司所赐?还是想说奴隶合约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贪心?”怜惜江善的遭遇是真,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也是真,不管外界的声音再怎么难听,韩央依然坚定的认为自己无愧于江善。
“难道不是吗?你们能有今天,不是……不是公司栽培的你们?那合约不是你们为了出道自愿签的?你们不遵守契约精神,还成了公司的不是了?”张延辉一边为公司辩解,一边又心虚的眨了眨眼睛。
这些话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在节目上说,可以明里暗里的给粉丝洗脑,可以安慰良心不安的自己。但韩央不是知之甚少的观众,不是偏向自己的粉丝,他是当事人之一,是官司的赢家,面对这样的人,底气不是努力就能有的。
“契约精神?”韩央怒极反笑:“对对对,年年盖大楼、年年说亏损,年年逃税洗钱的公司最有契约精神;是我们贪财违约,忘恩负义!所以跟我们这些叛徒一起咨询律师的是谁呀?被游魂附身的行尸走肉吗?还有,贵公司也是奇怪的很,刚开始多硬气啊?怎么才被驳回9次就气馁了?像之前一样去申诉呀?去证明旧合约没问题呀?公平委员会算什么?管这事的不是文·化·部和检察院吗?老师们不至于连这两条线都没搭上吧?”韩央理解张延辉留在公司的原因,但实在看不得一个受害者为了正义化自己的选择,从心底认同、洗白,甚至感恩曾经憎恨的加害者。
生而为人,就算肉身迫于现实低下头颅,灵魂也该有所坚守。
“……”韩央的话宛如开膛破肚的利刃,将那颗“既要同事争取的待遇,又要领导拉拢的福利,还要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心赤-裸裸地挖到既得利益者眼前,丑陋无比又清晰可见。张延辉哪还有力气反驳?只能忍着作呕的冲动,憋出一句老掉牙的台词:“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哦?我们同吃同住6年,每天一起共事十几个小时,我会不了解你?”这就是节目上说的最有默契吗?韩央眼中的最后一点星光随着话音的落下彻底黯淡。
“呵呵~你了解我……”张延辉想起那些四处筹钱却一筹莫展的日子,又充满了底气,理直气壮的问:“你当时怕是美美的计划着单飞捞钱吧?会看我的处境?”
“你觉得呢?延辉~”韩央慢慢逼近张延辉,平静的双眼被寒意浸透,扩散至声带:“如果我不了解你,粉丝现在至于为了那点儿蛛丝马迹打来打去?”看清面目后,很多疑问在韩央心里有了答案,现在只差一个证实。
张延辉再次僵住,嘴唇蠕动间哆哆嗦嗦的抖出:“你……你少拿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吓唬我,什么蛛丝马迹?少来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韩央嗤笑:“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的站子为什么会在我们还没想走的时候就预言我们要分开?怎么我们才去咨询律师,解散的通稿就铺天盖地了?还有很多我们明明没见过却签上名字的东西,什么s市演唱会、什么酒店入住协议、什么注销假条……”
“够了!你说的这些,我全都不知道!”那个站子明明告赢了,通稿的出处也是别的公司,签名谁都见过,谁都可以模仿,而且那个地方没有监控,他怎么会知道?他哪来的证据?难道……
目光再次回到韩央的脸上,看到那好似得到答案的笑容,张延辉追悔莫及。可是从语气到表情都已经做了回答,再无挽尊的余地。
“不能再跟他拉扯了。”内心提醒自己的同时,张延辉脚后跟一蹬,准备落荒而逃。
谁料,余光瞥到了沈呈儒的身影,原本撤出去的脚跟悻悻收回,为了变回那个稳重知礼的队长,张延辉狠下心,将多日未修的指甲嵌入手掌,以痛感支撑勇气,开口道:“你不要转移话题!说的是你没资格来看阿善的事,扯以前的官司干什么?哦~你潜意识里也觉得你们四个是杀死阿善的凶手吧?”
“自证陷阱挖得不错,可惜按你的算法,这殡仪馆里里外外有8成的人都能算凶手,包括阿善自己,路是他选的不是吗?何况~”韩央轻蔑地扫了一眼对方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冷笑道:“最大的凶手都来了,我有什么不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