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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江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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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时候,段寞然突然收到叶家的信:叶夫人病重,想段寞然下山去看看她。

徐景听段寞然说起这事儿的时候,满面愁容:小师妹一直暗中帮他们打理外门诸事,才让沈寂云没能降罪他们办事不利。要是段寞然这一走,估摸着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起初,段寞然在沈寂云跟前还是绝口不提此事:段寞然的印象里,叶夫人应该是身体安好,她不敢保证消息是否属实,毕竟上辈子她就是这么下山,半路被沈寂云带走的。

谁知道会不会再出意外。

段寞然最近整理外门卷宗,总是很晚才睡,第二天醒得也更晚,去沈寂云那儿做早课时,沈寂云也顺道问了怎么回事。

段寞然随意搪塞过去,做完早课背好书,她跑下山,舒易水将岚阅宗来的消息递给段寞然。她也没想到竟然会是邝诩送的信。

“他怎么说?”舒易水询问她。

段寞然面色难看,道:“叶夫人病重恐怕时日无多,他们也准备去江南,问我什么动身,届时好在叶家碰面。”

“那你要去?”

“当然,”段寞然回答,“叶家待我不薄,我少时便是在叶夫人的照料下长大,她现在病重,我怎么能无动于衷?”

翌日,段寞然向沈寂云提及此事时,殿中鸦雀无声,沈寂云停下饮茶的动作,端详跪地的段寞然。

她低眉顺目,却执意不改。跪在沈寂云跟前道:“纵然弟子此生只愿长伴师尊身旁,可叶夫人对弟子的恩情不能不报。寞然不过此去月余,还望师尊成全。”

你当真只愿常伴我左右吗?沈寂云垂眸兀自暗问,将茶一饮而尽后道:“不过月余,你记得回来。”

段寞然叩头应“好”,拜别沈寂云后即刻出发。段寞然水路,不过三四日便到了江南。

停靠船后,水雾沆砀的江面拉着巨大的船帆,大字篆刻“岚”。这么大排面,除了岚阅宗确实没谁干得出来。

段寞然等在岸边,岚阅宗的人陆陆续续下来,邝诩从人群里看了她一眼,立刻被邝嘉瞪回去,两人就这么错身而过。

他们走出不远,叶经年围过来。

“阿寞,你终于回来了。”叶经年目光如讳,段寞然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回答:“叶夫人呢,她身体可还安好?”

叶经年点头,道:“我娘她一切安好,那你还打算走吗?”

段寞然没有回话,只是隐隐觉得叶经年与之前不一样了,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自在。

段寞然和他一起走回去,家家户户挂着还未揭布的灯笼:年关已过,现在都开春为什么还没揭布?

叶经年的话她听个七七八八,也无心回话,他乐此不疲的指着某些地方说他们小时候,段寞然却注意到拱桥下沉底的小舟。

傍晚回到叶家,段寞然便去拜访叶夫人,她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倒是见了段寞然仍然能够健步而行,上前拉住她的手,各种询问。

“阿寞这些年在外头过得……”

“夫人!”段寞然突然打断她,叶夫人神情忽然变得呆滞,虽然不过片刻却叫段寞然觉得奇怪,她只是追问:“我听兄长说您病重,所以特意来看您。”

叶夫人表情僵硬,扯出笑容回答:“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前些日子染得风寒重些,到今天才下榻,刚好你又来了,我高兴。”

下人将段寞然送回住所,叶经年半途接手同她道:“我娘她最近变得很奇怪,总是很迟钝,医宗的人也说不出原因,只说可能上了年纪行为迟缓是常事。”

段寞然点点头,送别叶经年。

早上天还未亮,院子外脚步声此起彼伏,一刻没断过。段寞然起身出去,恰好叶经年停在门口。

寒暄过后,段寞然问他们在干什么,叶经年神清气爽说:“我娘熬过冬天身体好转,所以宗主准备大摆宴席,广邀四方,这些都是做准备的。”

段寞然点头,又去见叶夫人,不过她抱恙未起,段寞然也没见到,只好支开下人独自出门。

沿街的挂满灯笼,段寞然越发觉得事情蹊跷。“疯婆子!”邝诩在背后叫她,屁颠屁颠的跑过去。

“浑小子,你们到江南真的就是为了探望病重的叶夫人?”段寞然心有困惑的问。邝诩脸色明显一滞,回答:“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事?能邀动仙门百家的莫非婚丧嫁娶之事,如今叶夫人未死……”

邝诩言尽到此转而道:“算了不重要,我给你一样宝贝,要是出什么意外你也可以第一时间找我。”他掏出黄龙玉佩,递给段寞然,低声道:“叶经年在后头看着我们,我哥估计也快到了,不好说话,你悠着点。”

段寞然循着他身后方向看过去,果然青绿衣袍泄出巷角,邝诩不再多话,送完东西抬头看见邝嘉,立马脚底抹油跟上去。

待他们走远,叶经年才出现。他走在段寞然身边,煞有介事的问:“刚才来的路上遇见岚阅宗兄弟两个,那浑小子没跟你说什么混账话吧?”

“没有。”段寞然报以一笑,坦然回答,“就送我一个礼物,莫名其妙的。”

叶经年听完也笑了笑。

“能邀动仙门百家的莫非婚丧嫁娶之事,如今叶夫人未死……”邝诩这句话始终斡旋段寞然脑海,段寞然心道:莫非婚丧嫁娶的大事,叶家没有女眷,叶经年好像从未娶妻,何来婚丧嫁娶的大事?

回到叶家,大半夜叶夫人突然说想见她。烛光映照她干瘪的脸,画面异常诡异。

叶夫人僵硬的伸手让她不要怕,走过去。段寞然想起了康娘,她每次偷食腥臭就会是这个样子。

她站定脚步不再挪动。叶夫人呆滞看着她,吐词混沌道:“阿寞,不要怕,我是叶夫人……”

这个状态持续成诡异的模样,她突然放下手说:“阿寞,不要怕。我只是有些想你了。”段寞然依旧不动,回答她的话:“夫人以前,不是这副模样。”

“是吗?我不记得了。”叶夫人言语间透出哀伤和无奈,坐在榻边一动不动说:“经年他还好吗?”

“兄长他每日照料夫人您,自然是安好的。”

她不再说话,长久的安静后,叶夫人发出喟叹:“我对不起他。他有一个双生哥哥,他们关系很要好,可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亲眼目睹了哥哥的离世,要是我……”

“……夫人不必伤怀,兄长他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会为他的兄长向您尽孝的。”段寞然退开两步,心道:我在叶家十年从未听说叶经年有个双生兄弟,书中也没有提及此事,分明有人故意隐瞒这个秘密,不希望它公之于众,偏生又让我撞破,真是晦气!

“天色不早了,夫人还是早做休息的好,明日我再来看您。”段寞然即刻告辞,在院门口碰到叶经年。

“我娘她跟你说什么了?”叶经年送她回去的路上,耐心询问。段寞然脚步一顿,回答:“没说什么,就是问了我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如何之类的话,让我明日再去看看她。”

段寞然余光落在叶经年脸色,他紧绷的神情明显松懈下来。段寞然趁机又问:“叶夫人久病初愈,兄长不准备给做点什么给夫人热闹热闹吗?”

段寞然又道:“我是说兄长孤身多年,何不娶个世家姑娘结门亲事?”叶经年神情蓦然僵住,不自然道:“时候未到。”

话到这里,段寞然也明白了大概:根本不是什么夫人病重,叶经年只想借机威逼自己与他成婚,只怕前世叶经年用这个借口同样想骗我成婚,如果不是沈寂云半路劫走她,只怕后果未必好过在沈寂云手里。

“既如此,我也应该告辞了。”段寞然顺理成章扯鬼话,“师尊已经催我回去多日,我想明日见过叶夫人后就回去。”

叶经年止步不前,望着她走上前的背影说:“可你才留了三日,这么早回去……我不应了吗?!”

段寞然觉得可笑,如若叶经年从开始便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她尚能把他当做亲兄长答应留下,可叶经年已经决绝到将婚事背着她筹备妥当,逼她结亲,纵然她再想回报叶家,也不可能再多留时日。

“兄长须得明白,我是玄华宗弟子,身在宗门便要守宗门规……矩。”她话语在“规”字处骤停,仿佛是无形的磅礴重山压在她后脖,顿时话语间被生生扼制。

段寞然微微转过头,仄目见他扯下早就布置的红灯上的布,整座瞬间为各色灯笼照亮,几乎燃尽半边天的透红。

红灯下,叶经年看向段寞然的目光深处闪动似嘲非嘲的光芒,他望着连绵整个府邸的高墙的灯笼,露出欣慰的笑,走向段寞然:“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明肯定会猜到,果然不过三日你就明白透了。”

“可惜你不能走,明晚过后我会放你离开。”叶经年面露阴鸷,与段寞然愤怒的眼神相交,“不过,你只能以我夫人的名义去玄华宗,谁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所以,从最开始送信的时候,你就筹划好了这一切,甚至连同更多的人欺骗我,从始至终你就没打算放我离开。”

“是啊,”既然已经把话说穿,叶经年索性不再隐瞒,将他的计划通通交代出来,“去年试剑大会时,我便经营好这一切,只要试剑大会一结束我就可以把你从玄华宗带回来,可是沈寂云半路将你收做弟子,我不得已将再谋他法。后来我送往玄华宗始终没有回信,我猜到沈寂云肯定从中作梗,所以我将信交给舒易水,让我帮我转交给你,果然就让你下山了。阿寞,你一直都很好骗。”

“我倒应该感谢兄长到这个时候,竟然还愿意坦诚相待。”段寞然动不开身,只能任由他上前抓住她的手,一步一步拉回房间。

“梳妆!明日吉时送上花轿!”叶经年将她送进去,可段寞然周遭威压不减,始终动弹不得。

媒婆下人将她围在中间,为她更衣换上大红嫁衣,金丝绣起一枝桃花,取“桃夭”之意,腰封坠下两支红穗。烛火摇晃不停,隔着门段寞然只能知道叶经年还站在门口,待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媒婆给她盖上红盖头,坐在榻沿静等天亮。

“你好好休息,明日过后我们就是夫妻。”叶经年没有推门而入,衣摆扫过青石板,就此离去。

烛火摇曳,“噗呲”而响。段寞然周身俱皆不得动弹,只能隔着盖头隐隐看见烛火突然的晃动——

灯芯是蓝紫色的,焰火从下到上变成了明黄色。

无法抗拒的睡意如同潮水涌动,顷刻便将段寞然覆没在其中,至此段寞然产生前所未有的困顿,眼皮的沉重让她意识到不对劲,却无法挣脱,她不由自主靠在榻头睡得昏沉。

*

邝嘉一封信送达沈寂云这时,含月潭上浪涛震天,成千松林霎时折顶轰倒,殿前古钟长鸣不止,震出数道裂纹。

衔天血海气势汹汹,冲卷风云,顷刻间将她灵海荡成浑浊红汤,无数妖魔沿血海侵吞而上,沈寂云孤身立在血海间,黑雾缭绕,恶鬼竞相蚕食她身。

“明日过后,她便是别人的妻子,仙尊可喜欢空为别人做嫁衣的滋味!”影魅因她堕入魔障,瞬间得势,缠在她身不断追问。

血海间,沈寂云垂首任由血海淹没她的腰身,无数恶鬼匍匐她身蚕食气海灵力,她眼中倒映血海人皮,空洞扭曲。

“她说过不会离开你,只愿常伴仙尊左右。不做数,她说的话通通不做数,枉费仙尊苦等多年,她却只想骗你,从此再不回来!”影魅声如白绫,却是段寞然那一句“弟子只愿常伴师尊左右”彻底将沈寂云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双目嗔红,从血海间抬起双手,吊起腐烂人皮,无数恶鬼趴在手指啃食不断,血水从露出骨节的缝隙出倾泻流出。

沈寂云仰头看向悬空的黑雾,雾里深处渐露人形,竟是与她一般无二的“沈寂云”,她趴在沈寂云的肩头,躯赶周遭恶鬼,说道:“沈寂云你别回去了,只有这样,寞然才是你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

血海浮起她的发丝,沈寂云一双眼睛彻底猩红,最后一只眼彻底被影魅捂住。

沈寂云,彻底堕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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