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天师府。
天师府其实是盟会,由仙门百家推举符合条件的世家宗主继任天师府,以便协调、管理仙门百家,再从各门各派选取长老担任护法。
但护法走十二个席位,只有前三个是门派长老,剩下九个席位俱是天师府宗主亲自指派。
时过境迁,至今天师府已不在是当时的天师府,它反而成了某种身份的象征,某种不可撼动的象征。
当然,这只是在仙道没落而沈寂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时至今日,仙门对天师府的忌惮自然而然转移到沈寂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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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大风哗然吹遍漫山遍野的树干,枝叶拥挤互相拉扯,唰唰的声音掺进忽短忽长的虫鸣声里。
沈寂云的剖开结丹已有半个月,她明显感受到气海灵力如入荒漠,蒸发得异常迅速,周身经络急剧狭窄,正以不可忽视的速度沦为常人。
段川穹穿夜而来,殿中火光将他影子拉得冗长。他闲庭信步,步履从容间将眉宇中的得意、志在必得显形的一干二净。
“沈寂云,你压制仙门百年,如今触怒众人,如不将你就地正法恐难平天下人之愤懑。”
沈寂云依旧负手背向他,视线循下而上,殿前金碧辉煌的墙壁篆刻着仙门百家的历代宗师姓名,出身,落在最左上方的名册里,赫然写着齐方二字,往后再无。
“知道为何宗师册上没有本座的名讳吗?”沈寂云视线凝滞在墙壁上,却没有耐心等待段川穹的回话,“因为仙道千秋万古以来的宗师大能,皆是本座脚下的蝼蚁!”
“才过去多久啊,沈寂云,”段川穹讥笑,“从仙盟大会以后,半年多而已,你竟然变得如此狂傲。是玄华宗常年的猴子称大王,让你有了到天师府也还敢撒野的胆量?”
沈寂云素衣摇摆,她回过头不再纠缠没意义的话题,眸光凛冽而道:“你暗中勾结黄泉冤鬼,与他步步为营设计引我上套,恐怕你自己还不知道他是谁罢?”
段川穹身躯一震,眼中闪过不可置信后,立刻稳固心神:“只是这个秘不会公之于众,沈寂云你必死无疑!”
“本座镇守仙道万年,羽化登仙不过一步之遥,想要本座性命的妖魔邪祟宗师大能比比皆是,若你真能拿到本座的性命又何须等待至今,与邪祟暗通款曲。”
沈寂云话锋尖锐,彼时两人气海灵力以各自身后的方寸之地汹涌扑下。纵然沈寂云大不如前,影魅障心,对峙段川穹始终不落下风。
殿中陡然掀起势均的灵海,相互排斥冲撞,紧贴墙壁的青玉壁砖卷入其中,碎出呲啦的声音坼开黑线,砖头轻微松动,在气海冲撞间倏忽飞出,裂成齑粉。
沈寂云未动分毫,可对面的段川穹已处在下风,气海将他推出去数步,身形却始终不稳,只能再向后倒。
兴许旁人看来,沈寂云无论如何都更胜一筹。而实际上,她背着手淌出血线,滴答滴答的落在衣摆上。
“仙门宗师何在!”段川穹吃瘪,急急唤出蛰伏已久的易潇湘、祁际中:颜海道等人。
“怎么,杀我竟需要天师府宗主兴天下大能之师,本座看天师府也不过徒有其名!”
段川穹可不管沈寂云言语的刻薄讽刺,道:“只要能伏诛你,为天下人除害就算再请更多大能,也并非不可!”
沈寂云阵法既成,面前众人皆有犹豫之色,段川穹将本相剑召来,喝声道:“诸位还在等什么!沈寂云结丹已破,本相剑难以召来,修为大不如前,此刻不杀她更待何时!”
金光法阵侵天略地,眼见再无后退余地,纷纷祭出本相刀剑。数道锁链如游蛇腾龙破空蔓延,直奔前方欲杀她的众人。
锁链法器接连相撞,偌大殿中当声不绝,琴音、剑鸣、刀颤反复共振奏响,俨然狂沙漫天扑地,渺无边际,誓将天师府掀个天翻地覆。
沈寂云双目嗔红,法阵消耗灵力如石沉大海,她顿觉周身灵力干涸殆尽,再下去便只能抽筋拔骨,将她性命交代在此。
红光青弧,各色灵力喷涌而来。沈寂云不甘就此丧命,法阵灵力稍弱便叫对方势高一头,争声接连落地,锁链法阵如随星般尽数破碎。
段川穹借地起势,巨大古钟拔地而出,轰然震荡沉闷咚声;祁际中抬手结阵,殿中空荡的上方青绿色的罗刹塔遽然出现,古字铭文层叠幽现;颜海道残躯停滞,顷刻天昏地暗,混沌初临,将沈寂云置于凹陷中央,断崖间碎石噌噌浮现,对准她的方向,蓄势待发,箭已在弦上。
三人同时结阵,一切只在瞬息,沈寂云身陷领悟之地,似有若无的淡紫色丝线如藤蔓自四面八方围困沈寂云,将她缠在原地,分毫不得动弹。
沈寂云抬头不过瞬息,顷刻间如天崩地裂,山海颠覆,桑田沧海,诸般灵力压顶而至。此刻众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事已至此,沈寂云必须得死!
否则他日沈寂云得生,他们再无存活可能!
催山接海,雷霆万钧,天师府山头因此颤抖十分,崩坏裂开。万种光芒丝丝缕缕的纠缠排斥,又相互融合,浅淡金光便从中泄了出来,势微而生生不息,如峭壁间攀附岩石生出的青松,如干涸裂土缝隙中的嫩芽,如奔涌狂乱浪潮种的一叶浮萍。
而势微不过半刻,以暴风速度掠起,游荡在各方势力,金黄铭文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冲天,亮出一道通天索道,万千铭文锁链霎时奔涌而下,蓝紫闪电循着铭文闪现。
——轰隆
——轰隆
……
一声接一声,撕破混沌天空,搅碎罗刹铭文,震断无数藤蔓,叫天地为之色变!
雷霆撕碎一切,将晃亮辉煌的殿堂弄得一片狼藉,瓦砾碎石,残砖断木,俨然遭受过异常的侵袭。
沈寂云双膝酸软伏地,一手撑地支住身体,一手捂嘴呕出鲜血,耳边轰鸣不绝,头脑混沌至极。她没落到好,对面众人也并非毫发无伤:即便以一对多,沈寂云还是可以耗掉他们的灵力,叫他们倒地不起,甚至呕血。
影魅借势从她脚下方寸之地冒出来,盘旋她身,幽灵声音缠绕她耳畔:“仙尊,杀了他们活着不好吗?寞然还等着你,此刻她就在玄华宗等着你回去。”
“何苦枉做挣扎,成仙成魔有何所谓?仙尊既已遁入魔道又为何苦苦挣扎逃脱,寞然在你的手心、在你身边有什么不够?休做挣扎、休做挣扎!”她越说,冒出来的面孔越发狰狞,将沈寂云的脸崩得丑陋不堪。
为何堕魔还欲挣扎,只因含月潭那夜,段寞然宁愿自爆结丹也不肯留在她身边,她竟如此决绝,不留后路,沈寂云便不敢再追、再逼迫她!纵然身死——
纵然身死!
沈寂云口齿间的淤血喷薄而出,她厉声震嚎:“住口、住口!”这一声耗尽她十足十的灵力,声浪如冰原风暴,将地平线上的街天冰川震碎,掀起遮天蔽日的冰川雪崩席卷天地万物,叫他们一个都不能逃、一个都逃不掉!
整个大殿地砖墙漆悉数崩碎,自沈寂云周遭推开数百里,山头巨石飞碎,树木哗然拦腰截断,方圆几里寸土不着枝叶劲草。
声浪过后,众人已被带出殿外。沈寂云跪坐殿前,脑袋险险的挂在脖子上,垂首没有反应。她素衣布满血印,血线循着手臂向下滴落血珠。
“还在等什么!”段川穹见沈寂云大势已去,生息全无,冲殿堂壁前一面薄镜怒吼。
镜子已经碎得斑驳不堪,在他声音后,镜面闪烁光斑,铭文上下密密麻麻交替闪现。
黑影交织白丝的雾团轮转不止,旋转范围不断拉大,在碎镜中逐渐扯出人形。没有身躯的厉鬼披着白袍,从镜子里走出来。
“沈仙尊纵横一世,通晓古今,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他粗糙的声音如同老旧生锈的锯子,拉割木头时的难听的嘲哳声,咯吱咯吱尤其难听。
影子犹如一缕薄烟,顺着沈寂云的手臂旋转向上,被笼罩的意识让她身坠云海,此刻不知是死是活。
魏将离冷哼,抬手在沈寂云的头顶,绿色的铭文将她的三魂七魄如杂物般提出来。沈寂云动弹手指,因他的动作将脑袋仰起。
她面目逐渐暴露出来:七窍流血,六识已空,跪坐殿中的仅是一副躯壳。为了避免再堕魔成疯,再次逼迫段寞然,沈寂云不惜烧干自己的一切,成全她的自由。
魏将离计划到此功亏一篑,他彻底失去耐心,抬手劈开沈寂云欲报复她。
事态失控,他悬在沈寂云头顶的手抽不回来,无数铭文逆流而上,蔓延出的黑气越发势大。
魏将离惊恐万状,黑气却轰然壮大,犹如日食之势瞬间侵吞天师府山头,将所有笼络在昏黑之中。
沈寂云圈地为牢,在最后一刻利用影魅,触发天师府内的轮回虚境,将所有人困在幻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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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虚境可通前世今生种种之事,沈寂云此刻看见的,便是前生与段寞然的前生过往。
含月潭,月色迷朦,树影斑驳交错,虫鸣时短时长,野风窜过沈寂云的脚边,却掀不起她的衣角。
呼吸声沉重,她靠在潭水边的石块上拼命喘息。血痕斑驳从石门那头铺满到含月潭的这断距离。
沈寂云追上前,彼时伤痕累累的段寞然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般,翻身掉进水里。
段寞然畏水,沈寂云是知道的。即使她抓不住段寞然,还是下意识跑出去,企图拽起扑水的段寞然。
段寞然真的被拽起来了,但是拽起她的不是自己,却是“沈寂云”。
沈寂云看清月色迷雾里的“自己”,双目嗔红,是堕魔的迹象。
血海心魔吞噬过段寞然,所以沈寂云梦从心魔血海里看见段寞然的畏惧,不过她所能知道段寞然的恐惧,与含月潭、与她有关。
那些记忆碎片吉光片羽,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完整的画面。她不清楚具体经过。后来沈寂云如黄泉找过段寞然的今生记忆,但都没有类似的。
沈寂云因此知道她重生的事情,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置信。所以自打段寞然遇见雪魅血海之后,沈寂云对段寞然的去留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最后索性将她留在身边。
久存在段寞然的脑海的不堪,一一在沈寂云面前放映,她咬着牙匍匐过地,血流成河。痛苦、挣扎,像即将被蜘蛛蚕食、裹着网的蛾。
辱没她一身傲骨,那是今生段寞然自爆都想保存的骄傲;断了她一身修为,毁了她周身肋骨,段寞然咬着牙不肯低头。
——“沈寂云,我恨死你了!”
这句话,段寞然也对她说过,将她从江南带回来的那晚,段寞然就是这般对她说的。
——“沈寂云,今日种种,如有来生我必亲手血刃你于刀下,凡此屈辱我必百倍奉还!”
——“屈居人下绝非我本意,今夜你我之间只可独活一人!”
抽骨做剑的段寞然和那晚仗剑,说着“沈寂云,我不愿再屈居你之下”的两张面孔重叠,同样的决绝,耗尽修为后义无反顾的去赴死。
我待你,原来这般的差。
沈寂云庆幸今生自己悬崖勒马,不敢放纵自己任由影魅拉下魔障。只是她避免了成为这个“沈寂云”,依旧没办法挽回段寞然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