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梁赋笙离了翠芳阁,阿九重新将门锁上,陆柍才卷帘而出。
方一出来,她便顺着方才兄妹两人的谈话笑道:“看来这下我们该做中秋夜的提灯了,小姐可有心仪的样式?”
梁书烟正痴痴地望着那扇门,面上并无喜色,只是垂眸静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陆柍走至身旁,她才回道:“陆先生今日应当劳累,便不继续了,待来日我想好了样式再做罢。”
陆柍点头,正想着该聊些什么,对方却不再看她,而是在阿九的搀扶下上床,然后接过阿十递来的《风物志》,又恢复了前两日冷淡的模样。
陆柍总觉着这位梁小姐心思重,可重在何处,她却看不出来。大约是久居梁府,梁小姐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全然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活泼,可从前她又是那般明媚的人。
陆柍回想起梁书烟儿时活泼的场景。那日春和景明,正起大风,她正在院中洗衣,梁书烟和沈静妍的风筝高高飘荡在院子上方。梁书烟的风筝不甚被风刮断,刚好落在陆柍身前的水盆中,她笑着跑来捡起,并抱歉打扰了自己洗衣。
陆柍当时想,这位小姐人可真好,要是沈小姐也是这般便好了。
可惜上天不长眼,好人重病,坏人安康。
想着想着,陆柍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愧疚。梁小姐是很好的人,可她不是好人,她对梁小姐如此上心,也不过是因为她想在梁小姐身上得到验状的线索。
诚然,梁小姐不喜与陆柍交谈,她没寻得线索。但方才梁大人的话还是让陆柍心中的猜想坚定了几分。梁大人将验状带回梁府,存放之地无非是书房,寝阁,暗室之类,梁大人习惯去书房办公,想来验状放在书房的某个地方。
她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只愿心中猜想正确。
外头的雨又下起,有人在屋内听雨消愁,便有人在屋外冒雨疾行。
徐季安方下朝便往城外小寒庄赶去。
小寒庄是徐季安在郊外的产业,原先是个破败无人的村子,因着流民逃难至长陵无处居住,便有人在小寒庄暂时歇脚。徐季安见流民可怜,便用私款建起了这座庄子,雇佣流民在其间耕种,安居乐业。由于庄子落成时是小寒时节,庄子取名为小寒庄。
因着近日阴雨连绵,昨夜小寒庄一处塌方,所幸无人伤亡,但徐季安还是要前去查看一番。
为了赶路,他今日未坐马车,而是驾马而来。甫一下马,便有人将马牵去马棚。徐季安则是往塌方处赶去。
可惜,有人先徐季安一步赶到,已命手下将地上的淤泥清理。来人身着玄色锦衣,腰间佩戴羊脂玉,头束着白玉冠,身量高大挺拔,双手负在背后。
徐季安对着面前人作揖:“下官拜见齐王殿下。”
萧云明转过身来,只道起身。
徐季安立刻将眼中的狐疑收起,脸上挂起笑容:“殿下身负重伤,不在府上静养,怎么到我庄子上来了?眼下雨大,殿下还是随我快些进屋,若是再着凉,下官可就罪过了。”
萧云明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徐晏既不奉承自己,也不得罪自己,虽不参加招贤宴,但见了面却也君臣有礼。
“徐大人,你这庄子空气不错。我今日觉着身子好些,便想着来郊外散心,没曾想经过你的庄子,便过来看看。”
他看着一派祥和的庄子,夸赞道:“这庄子经徐大人建设,倒是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丝毫不见流民往日野蛮的一面。徐大人不愧是父皇钦点回京的人才,治患的本事可真是不错啊!”
他今日是特意前来寻徐晏的。徐晏在江陵四年,兴建土木,发展学堂,修堤坝,挖水渠,建海外贸易,可谓是四年干了别人半生的成就,就连近年的进士都有一半是江陵出来的。
只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不归自己所有。
“殿下谬赞,下官愚钝,未能及时处理塌方,让殿下看了笑话。下官先在此替小寒庄的百姓感谢殿下今日之相助。”
话毕他又是一鞠躬,待起身便忙将齐王请入屋内,好在齐王这次没有再说什么,随他进了厢房。
“小寒庄置备简陋,吃食也不多,只有些粗茶,还望殿下见谅。”
“无妨,倒是本王今日突然到访,打扰徐大人了。”
“殿下说笑了,您愿意过来下官的庄子小坐,乃是下官的福气。”
徐季安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是恶寒阵阵。
他在江陵待了四年,多少能明白,这样一个没有背景的皇子能够在成年后留在京城,手里定是沾了许多鲜血。
且不谈齐王是否参与贞贤太子之事,便是他在鬼魅城干的勾当,都够他死千回百回了。
徐季安抬手为齐王斟茶,对方却突然开口道:“本王因遭遇刺杀,这段时日常常是夜不能寐,总觉着刺客仍在背后看着我。徐大人聪慧,想来推理能力也不错,可否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萧云明并未在招贤宴上受重伤,但如此对外宣传,原因有二。一是招贤宴之事被太子一方上告皇上,声称自己有异心,他便以重伤博取皇上同情,免去惩戒。二是他想借此机会暗中观察,朝中官员对此会作何反映,刺杀之人又会如何行动。
“殿下请讲,若下官知晓,定是知无不言。”
萧云明盯着徐季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徐大人以为,是谁想要本王死呢?”
徐季安眼神清亮,闻言将茶壶放下,当真思考起来,随后又面露为难:“下官不知,亦不敢妄自揣测百官。”
萧云明手指轻叩桌面,对方只是为难地垂首,不再说什么。良久,他轻笑道:“也罢,刑部都查不出来,徐大人又怎么会知晓。”
他见徐季安如释重负般将茶喝下,才将杯沿靠近嘴唇,但未饮下:“徐大人回长陵不过数月,又一心在朝政上,想来朝中臣子都不大能认全。朝中有位新上任的官员听闻你的事迹,意欲结交,徐大人能否赏个颜面,见上一见?”
徐季安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恭敬道:“殿下开口,下官自然是要同这位同僚见面的。”
萧云明笑着敬茶:“既然如此,我便在金樽楼设宴,后日傍晚,还望徐大人莫要爽约。”
话毕,茶也一饮而尽,他将茶杯放下,起身抖动衣袍,又假意咳嗽几声,随后走出厢房。他今日特意提及刺客一事,想要借此试探徐晏,可惜徐晏眼睛太干净,说话也不心虚,他瞧不出什么。
所幸准备一场“鸿门宴”,他要看看徐晏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若是真不知,他缺这样的人才,若是假不知,徐晏不该留。
萧云明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内坐着一人,面容清俊,身着红色官服,见萧云明进来,便拱手恭敬,却未发出一丝声响。只在马车启程后,离小寒庄远了才开口问道:“殿下可有探寻到什么?”
萧云明未接话,他将帘子撩起向身后望去,远处的徐季安在雨中立得挺直,瞧不见表情,他对着车内另一人问到:“你觉着,徐晏有几分可能刺杀我?”
徐晏先前追随贞贤太子,于萧云明而言乃是异类,但他竟然能在贞贤离世后依旧苟活,想必心思缜密,在江陵几年励精图治,想必头脑灵活,能够处于党争中心而挺立,想必胸有成竹,留有后手。此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去查查,小寒庄的产业。”
但无论徐晏多么心思缜密,他只要是人,便有软肋。萧云明便是要戳其软肋,以此立威。
远处,徐季安笑着目视齐王的马车离去,直到马车被树枝挡去,他脸上的笑容才褪去,转而换上凝重的面色。他将眼神收回,放到官家张伯身上:“齐王方才可有在此发现绣娘踪迹?”
张伯摇头:“绣娘都在仓库下面的暗室中,齐王方才经过仓库,并无异常,也没有停下脚步。”
徐季安闻言还是心存担忧:“你多派些人守着,万万要保证绣娘安危。”
齐王怕是有所察觉,今日才会这般试探自己,后日的宴会,只怕也是“鸿门宴”。
齐王今日特意来的小寒庄,以此威胁自己,他必然是要去赴宴的。
他去,死的约莫是自己;不去,便是小寒庄这些无辜的百姓了。
他伸手去接落下的雨,任由溅出的雨沫打在脸上,而后对张伯说道:“将人转移吧…”
转至江陵,他的地界。
——
这日,陆柍进梁府时有些内急,便匆忙寻找茅厕,出来时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不甚迷失方向。
因着梁夫人外出礼佛,梁大人又临时被派去广陵查案,留在梁府的下人不多,大都是些洒扫丫鬟和小门童。
陆柍一路向他们询问方向,才找准了路,可惜前面熙熙攘攘的一群丫鬟匆忙走来,像是有急事在身,挡住了陆柍的去路。
她只好先在一侧等着,待末尾的人经过她,她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群丫鬟走到不院的一方院落前,院落门外站了好些侍卫,为首的丫鬟同侍卫交谈几句便进去了。
于是一行人来去匆匆,像是风扫过般无影。
陆柍是被阿十的叫声拉回思绪的,她被突然响起的人声吓了一跳,随后轻拍心脏,嗔道:“阿十姑娘怎么走路都没个声响的?我方才去了一趟茅房,出来便迷失方向,这会还被你给吓着了。”
阿十忙抱歉道:“陆先生,是阿十的错,阿十不该贪玩吓你。”
陆柍见她语气这般柔软,轻笑道无妨,又问:“方才一群侍女匆忙而过,可是府上有什么急事?”
阿十摇头:“并无急事,她们是去二公子房里打扫的。二公子素喜洁净,每隔一旬便要让人进房打扫,领头的那个王婆子走路带风,便也显得匆忙。”
陆柍喃喃:“原来如此。”
随后抬头:“我们快些去翠芳阁吧,今日已经耽误一些时辰了。”
二人随后快步赶去翠芳阁,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但因动作大,陆柍手肘上的伤口又裂开,衣袖上染了些许血,直到进门时梁书烟对着自己惊叫,她才后知后觉,痛意顿时涌了上来。
这是陆柍在乞巧节那日接住梁夫人时所受的伤,说来也是她自作自受。她雇了街边的小乞丐冲撞梁夫人,可小乞丐速度太快,陆柍未能配合好,又不能让梁夫人受伤,便垫在梁夫人身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于手肘处擦去一大块皮,顿时见血。
“陆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身上有血?”
陆柍来时还在想着今日该如何同梁小姐搭话,没曾想裂开的伤口倒是让梁小姐先开了口。
她笑笑,捂住伤口:“小姐莫怕,我前几日摔了一跤,手擦破了皮,不妨事的,我按一会它就不流血了。”
梁书烟却摇头,蹙着眉头,让阿九拿来外伤药,又吩咐阿十打热水,自己则是拉着陆柍坐下,询问道:“都出血了,想必很疼吧?”
“不疼的”,陆柍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且诚恳,又试图将手挣脱。
“怎么会不疼,都出血了,怎么会不疼呢?”梁书烟抓紧了对方的手,担忧地查看陆柍的伤口,重复喃喃道。
陆柍见到对方眼里的水渐渐变多,想要将手抽回,她不需要人心疼的,尤其是梁小姐。却发现对方今日力气颇大,死死拽住自己的手。
梁书烟用温水替她洗净伤口,然后轻轻地点上外伤药,一边上药还一边询问陆柍是否觉得疼痛,是否要再放轻动作。
陆柍没有回答,心下五味陈杂,良久才道:“小姐不必如此对我这般好的,这是小伤,我回去上药便是了。”
你这般对我好,我怎么好利用你?
陆柍苦涩一笑,对方闻言却没有停下动作,依旧专注于自己的伤口,待破皮处皆敷上药,她为陆柍缠上干净纱布,然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绑的纱布道:“虽是难看了些,但能够止血,陆先生应当不会嫌弃吧。”
她打趣道:“姑娘家最是重视肌肤滑嫩,容不下疤痕,陆先生倒是对此不甚在意。”
梁书烟抬头看陆柍,只见到一张眼神凝住的脸,但这张脸上很快又挂上了平日温煦的笑容。
“多谢小姐今日为我处理伤口。”
陆柍站起身来对梁书烟行礼,想着行礼感谢一番,她的内心能够好过一些,可是并没有,反而内心生出一丝难过。
她不明白,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梁小姐也不过是帮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她为何要难过呢,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大抵是她早已习惯冷嘲热讽,无情打骂,眼下的状况倒是适应不了。
感动吗?陆柍在心里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