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前
仙人地。
“王大哥,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胡鲁挠搔着后脑,借着动作鬼祟地打量着后面的一行人。
那群人全都穿得利落,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方从田里出来,满身汗,衣服上全是泥土星子。
不巧,瞄着瞄着他的目光和队里一个人撞了个正着,被那灰漆一般的面容吓得心里咯噔直跳,赶忙干笑两声扭回头。
而王大哥早拉出去老远,胡鲁低声嘟囔:又不是第一次去了仙人地了,走这么快做什么。
王城像是背后长眼,不耐烦地低吼一句:“别废话,带路就行。”
胡鲁自觉无趣,啐了口痰也不说话了。
离得仙人地越近,视野就越发浑浊,黄沙坡平日里起风就是这样,胡鲁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一个劲地看时间。他是偷跑出来的,心里发虚,只求尽早回去,莫要让他那个婆姨逮到他。
仙人地可不是个好地方,之前是村里的坟山包,在胡鲁田旁边。半个月前下了一场暴雨给冲塌了,漏出地下一个大坑,里头埋着不少东西,但都是些破瓦残篓。
胡鲁最先发现的,然后就和王城说了下。
王城就让他千万别说出去,胡鲁便听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还算亲。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各成家业,心里的间隙也愈发多了起来。
王城以前不务正业,有时还要靠胡鲁接济。结果外出打工几天,回来就大变模样,可有钱,车子房子全都有了。
他羡慕得要命,问王城在外头搞啥生意,那人死活不说。
直到大雨冲出地坑,没过几天,王城直接带了一群人来找他,说让他带路去仙人地。
胡鲁本来不想去,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大概能猜到那地里怕是老祖宗的坟。
他嫌晦气——“你就不懂,那里头的东西值钱呐,这群人是专业探险队,到时候会给我们钱的,你不是说要赚钱的路子嘛?这可赚钱,比你种那破地不知道赚多少去。”
“干不干。”
“干干干。”
放着钱不要的那是傻子,胡鲁哪还顾得上晦气不晦气的事。
但是越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尤其是他们中午出发的,到了差不多晚上,天色渐黑,几座土坡卧在地上,黑漆漆的像坟。
而黑暗中有一块更加黑暗,便是那仙人地。
白日就是一个大坑,到了晚上变得深不见底。
两人站定于坑边。
胡鲁感受到脚下不断滚落的沙石,眼见着它们滚下去连个回音都没有,邪风顺着裤腿往上蹿,他汗毛连着双腿都直打哆嗦。
王城点了一支烟,给传了个火。他转过身冲那群探险队毕恭毕敬道:“大人们,这底下就是仙人地。”
那群人也停了脚步,纷纷向后看。不多时让开一条一人宽的路,目送出个戴着铜臭面具、身形瘦削的家伙。
胡鲁不禁咋舌,他记得这人,虽然也是团队里的人,但是全程都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神秘兮兮的,看得人瘆得慌。
但他貌似是个重要角色。
这面具男独自走到坑边,随后更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手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便很快在地上定了数个点,而那群“探险队员”得命令一般此起彼伏地打开背包,拿出各种古怪的工具,训练有序各分小队,守着一个点开挖。
很快,点与点互相串联,在雨水冲开的大坑旁边又蹦出一个坑,不大,但是深度惊人。
胡鲁眼睁睁见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然后在眼前消失不见。
他想去洞旁边瞅瞅,但又害怕那几个旁边驻守的人。
王城拍拍他的背,说可以回去了。
胡鲁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后,果不其然被婆姨臭骂一顿。但他还没缓过来,只觉得身体发凉,
那夜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直在想王城带来的人是不是盗墓贼。
但很快第二天一大早,王城就赶到他们家来,给他送了五张红票子。
五张,这个数额几乎是他一年种地所得。
有了钱就没了烦恼,胡鲁甚至对昨晚的事反复回味,念叨着王大哥什么时候再来找他带一次路,他能再发一次财。
但后来,王城消失不见。胡鲁以为他又是出门发财,想着帮忙照顾照顾家,指不定王城回来了会念及他的好,再带他干些什么。
胡鲁就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直到两个警察找上门来。
听完这长久的叙述,长青和屈黎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
他们让胡鲁带他们去一趟仙人地,结果到了那,大坑的影子都没有,更别提盗洞。
漫天卷的黄沙,脚下厚实的土,一切都源于几年前那场从中东地区吹过来的巨型沙尘暴。
只能靠人力挖开这层厚土,才能窥见三十多年前的罪恶。
这是一个大工程,屈黎给同事打去电话,准备安排考古队来。
这倒是长青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接触“盗墓”,他只觉得心里百味杂陈。
他不敢想,若不是他们来了,凑巧要调查,这仙人地底下的秘密会一直沉寂多久?
沙尘暴太大了,遮天蔽日的黄沙几乎能将一切罪恶都掩藏。而时过多年,那些从仙人地里挖出来的东西又会去往何处?
长青不知道,他吹着猎猎的风,静默地站在着残缺的废垣之上,聆听那来自地下的哀鸣。
忽地肩膀一沉,他侧头看去,见屈黎站在了身旁。
屈黎感受到他的难受,开口缓缓道:“其实这些事发生得很多。”
“只是随着华国出台保护政策越来越完善,大众的认知越来越高,明面上的盗墓行为基本消失了。但在以前,尤其是刚建国的时候,政局不稳,我父母那辈的人时常要和盗墓贼打交道,那会很多人钻空子,靠山吃山,一个村子都盗墓的也不少,非但团体行动,甚至还配备武器,是很难啃的骨头。”
屈黎的语调愈发低,眉眼间似有落寞。
长青忽地想起很久前杨苏翎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屈黎家和文物贼有仇。”
对于这个“仇”,他好像也感同身受地难过起来。
胡鲁再把他说得多无辜,盗墓共犯是事实,但是碍于眼下证据链不全,只能给予他口头警告。
长青拿着那张王城的身份证和“那个神秘面具人”的线索,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因为杨家家主杨贵德总算脱离危险期,苏醒了过来。
长青还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他,关于杨新叶憎恨的一切,关于五脉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他们又隐瞒了什么。
杨新叶说不出,那只能由杨家人来说。
中央空调呼呼送着暖风,窗外落叶萧瑟。
深秋接初冬。
“原来她叫杨新叶……”
杨贵德说,简单一句话便有些气喘吁吁。他本就虚弱,眼下更是有气无力。
而在他身旁,许久未见的杨苏翎也倚着椅子,看着长青。
长青很快打断了杨家家主的犹疑,换了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杨集吗?集市的集。”
话音刚落,杨家家主的身子晃了晃。
杨苏翎握着父亲的手,明显感觉到了不对劲,但仍旧不明所以,向杨贵德投去困惑的目光:“杨集是谁?”
看到父亲不说,她心脏陡然猛跳,极为不安地又看向长青。
“杨新叶是杨集的孙女。”长青不忍回视杨苏翎,他只想质问杨贵德:“她说放火是因为恨杨家,恨他们替该罚的人顶了罪,为什么?”
杨贵德垂目良久,才深深叹气:“说起来……唉,的确是杨家对不起她们。”
“那是我父亲主家时的事,他也为此自责了后半生。但是当时正值五脉成立,容不得任何差池,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原本不能确定的一切,眼下也能在杨贵德迟疑的抱歉中确定。
“所以杨家私掘不报也是不得已吗?”长青语气冷得像是杂着冰碴的融雪水,每一个字都锋利刮人。“不是吧,这是你们的私欲,不是不得已。”
那些强加给杨集的罪名,都是杨家祖辈做的,而一户农民,因此被一座不属于他们的贪欲之山压倒。
“杨集替杨家坐了牢,他的下一辈,下下辈也逃不过阴影,就在昨天,杨新叶也死了。”
祖辈之祸不及后代,但杨新叶所做所为的确与此脱不开关系。
可悲,可恨。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杨新叶的矛头直指五脉,而不单是杨家。
但是这个问题貌似触及了更深层次的内容,杨贵德的神情变得很复杂,最终艰难道:“孩子,五脉能够坚固至今,离不开制衡,而制衡,离不开秘密。”
“那林家私下倒卖文物的事情你们知情吗?”长青只感受到彻骨的寒凉。
如果五脉互相知情,那这场聚首讨伐会不就是一场戏,给其他几脉撇清关系的表演场。
好在,杨贵德对此摇了摇头,在长青和杨苏翎一同凝视下道:“这是不知情的,否则我们之前也不会卖货给他们。”
长青眨了眨眼,才感觉到体温恢复不少。
临走前,杨贵德又叫住他,满脸恳求:“长青,可以麻烦你帮我们,帮杨家最后一件事吗?”
长青出门的脚步微顿,侧头分出一缕视线。
“帮我们找找玉蝉。”杨贵德道。
“玉蝉有什么用?”长青冷声:“五脉的玉又有什么用?”
杨贵德也明白这是帮助的条件,不多犹豫:“玉是用来开门的,石窟的门需要用玉来打开。”
这样?
“可是我们上一次并没有玉佩,石窟的门就是开着的?”长青不解,反问。
“上一次是因为石窟异动,被文物局接手了,他们有手段让石窟一直开着,平日里都是合起来的,只有玉佩能够打开。”
“没有玉蝉,我们便失去了镇守千峰石窟的资格。求你了孩子,这对于我们非常、非常重要。”